七、離燈火
火尖浮沫,盡也燃野。
收拾了茶盤,返回午休過去已經閒下許多的食堂歸還,自己也順手洗了茶壺與茶杯,才回到了研究室。
打開研究室門,那身影在午後的微光裡眨了眨眼,在自己開口之前先招呼了自己:
「回來啦?」
懷裡揣著的諸多思緒,未能馬上向誰說出口的那些,以及那一閃而過的預感,讓自己一時語塞,只能點點頭,走入門內脫下了鞋。
將茶盤茶壺歸回火缽旁,攜出的羽織掛起蔭乾,完成這些瑣碎的事項後,自己才開始解下身上的書院制服,褪去了那些乘載在肩上的重量。
有火缽的溫度而不那麼寒冷的室內,換上寬鬆的裡衣,在猶豫間抽下髮繩,揉了揉臉試著轉換心情,轉頭對上了他略顯溫柔的視線,挪開遲疑的腳步,走向了他跟前。
「結果不好嗎?」
在他的示意下側躺,接著被他厚實的手挽進懷裡,這樣的動作即使從未說過,自己也喜歡的不得了,安心的感覺就像能隨時陷入沉眠。
在他懷裡搖搖頭,雖然好想馬上說出「還行」,但這答案終究只是對自己而言的輕鬆罷了。
「……同學跟我說了很多她的事,還祝福了我。」
腦後被輕輕撫摸,令自己忍不住闔上眼,又捨不得這麼睡去。
「那不是挺好的嗎?」
「……但是,她付出了,卻什麼也沒有得到。」
「是嗎,那女孩有失去什麼嗎?」
自己頓了頓,搖了搖頭。
「但是……她一直都很努力了……我卻無法回應她的心情。」
眼前的他輕笑一聲,指腹沿著下顎抬起了自己的視線。
「不喜歡我嗎?」
「……喜歡。」
即使是如此安心的瞬間,自己回答的也顯得害臊,不是誰的過錯或有所遺憾,但說出這件事而承認了自己擁有這番權力,就是令自己感到不適應。
「我可沒法接受你不看著我吶。」
將自己的身子拉近,他的雙唇輕輕地沿著耳際磨蹭,這不論怎麼判斷,都只能稱為「愛意」的動作,甚至會令自己心跳加速,卻不知為何……總是沒法拋開那股「若這一切突然消失了也不是意外的事」的想法。
自己愧於接受這些溫柔嗎?踩在他人的傷痛上,占了他人的便宜嗎?若不是他選擇了自己,僅以條件判斷的話,自己多半遠在天邊,遙不可及吧。
「……我能問個問題嗎?」
「儘管說吧。」
他的手就像得知了自己現在並非前日那樣不堪,而輕輕地探進了裡衣底下,僅是輕撫,如同撫去珍愛器物上的塵灰。
「……在他之後,你沒有遇過喜歡的人嗎?」
自己又問了這樣的問題,明明他沒說能如此探問,自己卻窮追不捨。
心底擔心他感到厭煩了的同時,卻又佔著他肯定會讓自己撒嬌的便宜,有些不安,又有些愧疚,但隱隱地,又覺得能被允許問出這種不成熟而開心。
他吸了口氣,聽起來像是笑著,柔軟的雙唇輕觸了自己的眼尾。
「你想付多少來得到答案呢?」
「……那,那……交換答案吧。」
他睜了睜隻眼,顯然對自己這臨時擠出的回應很感興趣。
「你不怕我知道以後把對方給吃了?」
他湊了上來抵住了自己的額頭,捉著自己的視線,直到自己開口回應:
「……你知道答案的吧。」
當然沒有別人。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自己卻心虛地別開了視線。
要說有沒有過曾經喜歡的對象之前,自己得先理清那是「喜歡」還是「依賴」。
誰對自己好,自己就會忍不住想挨在他身旁,直到對方感到困擾厭煩,最後離自己而去。
諸如此類的事,不說很多,僅是在學生時期有了幾次,就令自己羞愧至今。
「那你知道我的答案嗎?」
「……」
看出了自己眼裡的心虛,他笑著抬起指腹輕磨自己的下唇,就像在物色該從何開始享用,卻又耐心地等著被允許的時候到來。
「我猜也行嗎?」
「你就猜。」
「……二個?」
他傳來一陣笑意。
「太多了。」
「……一個?」
自己皺皺眉頭,顯然是懷疑著他的回應是否屬實。
「若有的話,你想他們都去哪兒了呢?」
他眨眨眼,拉起自己染著他青跡的手,放上了他隨意用腰帶紮起的腹前。
「……」
那屬於他寬厚體格帶來的嚴實,讓自己忍不住往那使了點力,即使如此也沒能改變或探得什麼。
「……我也會到那裡去嗎?」
「若你不介意我等到你終老的話。」
對這坦率的話語忍不住闔起了眼,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帶有他味道的空氣,僅只是這麼一句話,就讓自己有了百般思緒,沒法再與他如此開著玩笑卻心懷認真。
「那你屆時可得快些了。」
扯著嘴角擠出笑容,自己轉了轉身子,仰躺在地,透過小窗與拉門的午後日光投進天井,讓自己感覺有些虛幻。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卻令自己感到自在又舒暢。
這個空間,從未有能夠如此對話的誰人存在。
即使有誰因為什麼原因踏入這裡,也只是徒增自己的緊繃不安,深怕在這裡顯現出的頹喪,會令人對自己感到失望。
但……像這樣,不拘禮儀,閒談著玩笑話,伴在身旁的溫度。
自己真的感到十分幸福。
縱使心底總有一想起就沒法忽視的愧疚,但若僅過問此時、此刻的心情的話,自己或許會不猶豫地說出「我很幸福」吧。
那是比有如夢中那般受到父母呵護的過往,還要更令自己暖上心頭的感受。
是自己能因此感受到手中擁有力量,能夠打起精神振作的存在。
若僅是過問此時的話。
「在這兒呢。」
他的指腹沿著自己闔起的眼周打轉,唐突地說了這句話,令自己揪住了他的手睜開眼。
「什麼?」
橫躺在身旁的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在他之後喜歡的人。」
「——……」
不論心底到底有多少愧疚,自己也非得要在此刻告訴自己,清楚而誠實地,將這句話好好地懷在心底。
自己,很幸福。
「書院的結界?」
在他的輕撫下好好地安睡了一會後,自己起身寫起了申請書,沾了墨水,但沒特別搭上羽織,因為他的溫度正隨著他的坐姿環繞著自己。
「嗯……雖然說不上原因,但我收拾茶杯的時候,又有了那種預感,跟夢裡一樣,腦中閃過了一行字。」
「是嗎。」
他輕輕靠上了自己沒拿筆那側的肩膀,自己也就著他的溫度一一將申請內文寫好。
「書院的結界遍布周遭的山裡,僅是一行字沒辦法看出在哪個地方,如果確定要進行勘查,恐怕得花上好幾日。」
「那你的課程還能進行嗎?」
他輕輕磨蹭著自己的頰邊,低緩的聲音讓自己感到安心。
「松之內結束到節分前,只有幾堂課的時間,可以讓他們自己練習。」
「聽起來似乎得野宿外頭啊。」
「如果每日都從山裡往返,恐怕一個月也巡不完吧。」
「以前曾經做過這事嗎?」
「啊啊,當時派出了三十個人整天去找,才在三天後發現漏洞呢。」
「這次怎不也請多點人去吶?」
收起了筆,自己沉了沉思緒。
「……我並不是修習觀星或卜卦的專門,如果並非親自探得,書院恐怕也沒法憑我一言就發派資源尋找。」
「你覺得那是真的嗎?」
「……」
低垂了視線,自己深呼吸,才轉向了身後的他。
「我多希望不是。」
就像讀懂了自己眼裡的殘惜,他收起了嘴角的隨興,探向前,將自己的無力擁入懷裡。
說來奇怪。
不論是父親或母親的家系,也從未聽過有成員擅長觀星卜卦,甚至此類識物的預感。
自己也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身上。
若要將這預感當做妄念或湊巧,那麼至少這趟巡禮便能得知。
畢竟書院的結界並不僅僅是人在維護,而高層也未收到類似的訊息,不是每日巡遊或探勘的自己突然提出這樣的請求,收到微妙的答覆也不是奇怪的事。
但多虧自己並非身處要職這慚愧的緣由,送出的申請仍被答應了下來,自己也盡速著手不在期間的課程安排。
若這趟巡禮能得到結界並未有損的結果,自己至少還能回歸到以往的日子,不需面對未知的將來。
但就連這樣的念頭,自己也有著莫名的預感,那不會到來。
「蝶蝶老師,要請假一週嗎?」
對這件事,女同學顯然是訝異的,抱著竹劍忍不住又再向自己確認了一次。
「嗯,順利的話一週就能回來。」
「書院周圍有這麼大啊……」
女同學忍不住往遠方隱約能見的山頭望去,但就連那座山頭後的山頭,也是書院結界的範圍。
那自己曾迷失過,差點殞命於秋寒的場所也是。
「有什麼意外,琉璃會帶我回來的。」
「嘿嘿……雖然這麼說有點不甘心,不過要麻煩鬼先生了呢。」
自己與女同學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直到訓練場的同學們又再度因這消息而發出疑問與感嘆。
結束了上午的課程,收拾妥當後,下午就要準備沿著結界踏入山裡。
女同學匆匆忙忙地趕在午休結束前來敲了研究室的門,在自己應聲後,就著研究室拉門的縫隙擠進了一只小小的包袱。
「那個……因為很趕,可能沒做得很好……但希望這能保佑蝶蝶老師一路平安。」
女同學的聲音有些緊張,在自己終於接過那小包袱後,趕緊抽回了手。
小心地打開了包袱,發現裡頭是以特定順序編織起的繩結,看起來賞心悅目,令人感覺得到製作者的心意。
「小時候媽媽教我做的……媽媽總是會替爸爸做這個帶在身上,所以爸爸每次上山都平安地回來了。」
「希望蝶蝶老師也可以一路平安,完成任務回來。」
將繩結小心地收回包袱,自己點了點頭。
「我會的,謝謝你,福原同學。」
女同學臉上的笑容透過門縫傳了進來,用力鞠躬後,小小的腳步聲便答答沿著走廊離開了。
「……」
回過頭,橫躺在榻榻米替自己數著符咒數量的他勾起了嘴角。
「看來一時半刻不能吃了那女孩呢。」
自己吁了口氣,站起身走回榻榻米,握住他數著符咒的手,挨向了他眼前。
「……要也只能吃我,不是嗎?」
那映著自己笑容的混沌隻眼瞇起,厚實掌心拂上了自己的頰邊。
「越發嬌豔的花朵,可真是令人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