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冬水仙
斟起日光,鳴了白盞。
白色的晨光自小窗滲進了這裡。
輕輕扯著眼底,才剛皺起眉頭,溫暖的影子便隔去了那些擾人。
貪婪地享受著覆上臉頰的溫度,想往這暖意靠得更深,令人安心的黑暗也隨之包圍了自己。
「蝶蝶老師,昨天的報告我已經寫好囉!」
上午的鍛鍊結束,女同學笑著遞上了被繩線妥善裝起的紙。
不僅是一兩張的厚度,令人有些擔心她是否寫到了深夜。
不知是否看出了自己眼裡的猶豫,女同學笑著將報告收回跟前拿好,又朝自己走近了些。
「剛好寫到亥時,沒有晚睡哦!」
滿面笑容的女同學,看起來毫無負擔的模樣,令自己不知道該不該開口關心。
「是嗎,那歸還器材後,一起送去辦公室吧。」
「好!」
整理好竹劍,與其他同學們揮揮手,女同學抱起裝滿竹劍的大簍子跟上了自己的腳步。
雖然偶爾也會幫著同學們拿些訓練器材或教具,但這份工作大多是由這位女同學完成的。
說是熱心嗎?似乎也不能算是。
特別在察覺了她的一片心意之後。
「嗯,寫的挺好的,這樣就算完成遞交了。」
辦公室負責接手報告的老師查看了報告內容後,點點頭,將報告妥善收下。
看著女同學道著謝,隨和有禮的模樣,令人感到放心。
「蝶蝶老師,要一起吃飯嗎?」
走出辦公室,女同學叫住了自己。
如果是平時,不如說在昨日之前的話,自己是絕不會答應這邀約的。
但此時此刻,自己卻隱隱理解,這是自己必須拿出來的時間。
如果是自己的話,也不會希望什麼都沒有改變,就這麼沉寂了吧。
「……嗯,去吃吧。」
女同學滿臉的欣喜,稍稍握起的手,就像在隱藏心底的不安。
那是自己即使察覺了,也不能輕易開口道出的,應有的距離。
午飯時間的食堂相當熱鬧,尋著位置,女同學卻顯得有些緊張。
「怎麼了?」
自己輕聲關心,見到女同學收回投向這裡的視線,總感覺她顧慮著什麼。
「其實……有些話想跟蝶蝶老師說,但是……要是被其他同學聽到,感覺很不好意思……」
女同學的聲音越說越小,差點就要淹沒在稍嫌吵鬧的食堂裡。
自己試著眺望了下不遠餐台上今天的菜色,轉頭提議:
「那拿些飯糰,到後頭的庭院去吃吧,那裡應該會安靜一點。」
女同學抬起頭看著自己,眼裡隱隱透出的、閃動著的視線,卻讓自己感到有些慚愧。
「不能超過午休時間哦。」
「……嗯!」
自己的分寸,拿捏得好嗎?
「抱歉,麻煩蝶蝶老師陪我到這裡來。」
女同學笑著走進鄰近後山廣大庭院的涼亭裡,自己就怕在這太久著涼了而特地回去拿了兩件羽織,也順道向那橫躺在榻榻米的身影報告了這件事。
瞇起了隻眼對自己點了點頭的他,並未對此有任何意見。
女同學小心翼翼地拉好身上自己借給她的羽織,在椅子上端坐了下來。
「先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點點頭,那雙小手拿起了飯糰,也接過了自己從研究室裡端來的茶,雖然有些冷涼,但墊著火符多少能保溫一陣子吧,自己心想。
安靜的用餐時間過得緩慢,自己也鮮少像這樣,與同學一起吃飯。
前幾日的年糕湯可能已經是最熱鬧的一次了,但那是與班級上的同學們一起,與現在的情況顯然不同。
廚房準備的飯糰裡包著被煮的軟爛的魚與煎蛋,有的則是包了醃漬的蔬菜,用手拿著食物享用並不是自己的日常,無法控制一口該吃多大,又該如何保持儀態,即使在外地也常在糾結這些裡用完了那些食糧。
「蝶蝶老師吃飯的樣子,很好看呢。」
女同學顯然隨興的多,很快就將她的那份吃完了,不知道已經看著艱難抉擇該往哪下口的自己多久。
感覺耳根子熱了起來,自己趕緊吞下最後一口,配上了茶,試圖緩緩心底的羞赧。
「只是吃飯而已。」
女同學笑著將指尖擺在眼前的杯口畫了畫,輕鬆的模樣,就像示意著接下來的話題也不會那樣沉重。
將盛裝飯糰的容器放向一旁,自己再替杯裡添了茶,冒著淡泊的煙霧,女同學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欲言又止的模樣,多半就像昨天深夜的自己吧。
不,自己恐怕看起來更要無力些。
「蝶蝶老師……」
自己沒回應,只是靜靜地聽著。
「其實……我很羨慕……」
自己下意識疑惑的神情剛好被女同學對上,趕緊調整了姿勢假裝聆聽,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看出了慌亂,晃開的視線聽見了女同學吃吃的笑聲。
「給蝶蝶老師指導以後,雖然蝶蝶老師總是什麼也沒說,但……我還是自以為是地覺得,那個……」
「蝶蝶老師,應該是個很寂寞的人吧。」
自己頓了頓,試圖別讓臉上的神情有太過明顯的變化。
「蝶蝶老師總是認真地照顧大家,回答各種問題,主動叮嚀著同學們該注意的地方,也不忘催促大家準時吃飯休息。」
「……不過,關於蝶蝶老師,我總是一無所知。」
啊啊,又來了,只要聽到關於自己的事,思緒就像想逃跑般不斷自腦中散逸。
「蝶蝶老師喜歡什麼呢?愛好的口味呢?讀哪些書呢?平常都怎麼鍛鍊呢?有沒有常來往的其他人呢?喜歡穿怎樣的衣服呢?長假的時候,都去做什麼呢?」
「明明好奇這些,卻總是探問不到,即使向他人打聽,也沒有答案。」
說到這裡,女同學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般,對自己眨了眨眼。
「……我想,蝶蝶老師,一定是自己切斷了與他人的聯繫吧。」
彷彿被撥開雲霧般清楚地見到了,卻不敢承認。
流於沉默,卻忘了沉默也是允答。
多半是發現了這話題讓自己有些難堪吧,女同學將茶飲盡,茶杯被放下的聲音傳來,就像暫時了結了這個話題。
「不知道蝶蝶老師知不知道,我……原本住的村子,是被怪異襲擊而消失的,大家即使還活著,也不敢繼續住在那裡……而在襲擊中失去爸爸媽媽的我,就被趕來的『六生』給帶了回來。」
「我的名字……內子,是媽媽取的,她希望我別像她一樣是個粗魯的女性,而爸爸也總是教我該有的禮儀,希望我能嫁個好人家……」
「結果我還是變成了粗魯的女孩,也沒有……應該不會有男孩子喜歡我吧,畢竟我連針線也使得不好。」
女同學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模樣就如同每日訓練的那樣標準。
「……如果不能找到幸福的話,給別人帶來幸福也好,我不擅長背課,但手腳還行,所以我才會加入陰陽師的課程,也才……能遇見蝶蝶老師。」
眼角餘光滲進了女同學的笑容,但自己僅能按耐著心底的思緒,盤轉著腦袋也想不出,若此時要回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覺得蝶蝶老師,跟剛來到六生的我很像……啊,如果冒犯了的話,要請蝶蝶老師原諒我。」
女同學吐吐舌,顯然認為自己必定會諒解。
「……怪異奪走了我的爸爸媽媽,讓我覺得我真的好沒用……爸爸試著引開怪異,媽媽為了保護我,他們都被殺了……如果我有力量的話,恨不得能擊敗那些怪異,但我沒有。」
輕輕拉緊了羽織,女同學沉浸在回憶裡的眼神,既熟悉,又寂寞。
「我只剩一個人了,該何去何從呢?沒有爸爸媽媽能回答我的疑問,我能向誰請教呢?或許『六生』帶我來這裡是對的……至少沒有人認識我,不知道只有我活了下來,也不用被說是『可憐的孩子』……那一點也不好受。」
「但是,這裡的一切我都不熟悉,不知道該怎麼跟同學相處,我說的話有著腔調,他們偶爾會聽不懂……但是,我在這裡還是能生活,有飯吃、還能天天洗澡,也能上課學習知識,好像開始了新生活,但我卻沒辦法忘記爸爸媽媽的事……」
自己端起了茶壺,替那冷涼的茶杯注滿溫熱。
女同學對自己露出了淡淡卻染著悲傷的笑容,那是自己在與她的相處中,幾乎從未見過的。
「不過,我遇到了很好的同學們,還有親切的老師,他們都讓我知道,我能在這裡安心下來,找到想做的事,擁有自己擅長的事,也能有信心一步一步成為很棒的人。」
「所以……第一次看到蝶蝶老師的時候,我也希望蝶蝶老師知道,您也能變得開心,不再寂寞……抱歉,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蝶蝶老師怎麼想,就擅自這樣認為了……」
聽到這裡,那原本還隱隱希望這件事情與自己的關聯能小到自己可以輕鬆應答的想法,總是被隨波推去了。
不知道是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還是女同學察覺的足夠細膩,自己藏不住的模樣究竟是被見著了。
感到羞愧的同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女同學一直以來給予的、那自己總是刻意避開了的支持與關心。
噓寒問暖、在自己無法保持平常模樣的瞬間就被察覺,提出了關心。
這些都是自己被看在女同學……甚至是其他同學、其他身旁的誰人眼裡的模樣。
笨拙地想隱藏那些,卻藏的得讓他人為自己付出不令自己難堪的體貼,或許自己正是因為一直得到這些體貼,才沒有一點進步吧。
「……」
想說些什麼,卻想不出適當的話能回應對方。
就像也體貼了自己身為老師被學生指導的難堪似地,女同學搖了搖頭,挺起身坐好,再度拉出了笑容,卻沒繼續望向自己。
「雖然我覺得能改變蝶蝶老師,可是一直以來卻都沒有感覺到蝶蝶老師變得開心……但……」
茶杯被握緊,女同學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隱隱露出了不甘的自嘲。
「鬼先生來了以後……雖然蝶蝶老師看起來一度變得憔悴了,但是……僅僅是這樣,過去的這段時間裡我卻一次也沒有達到這種結果。」
「看到蝶蝶老師變得比以前還要更有精神了,臉上的表情變多了,我很開心,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功勞,我還差得很遠……」
女同學擠出了笑容,讓自己心底的愧疚油然而生。
不僅僅是未能察覺她的心意,也對自己竟無法維持一樣的態度面對同學們,而感到有失顏面。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蝶蝶老師……那個……不是會讓您困擾的喜歡喔,是希望蝶蝶老師可以開心,我也會很高興的那種喜歡。」
女同學不著痕跡地將話語收進了懷裡,此刻的她,看起來顯然比不斷逃避面對一切的自己,看起來要成熟的多。
是嗎……連這樣的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自己卻僅是輕輕觸碰,就害怕的沒法開口,最終還是撒著嬌,才被給予了表達的機會。
「……我不擅長說這種話,但是……那個……」
「很謝謝你,謝謝福原同學的照顧……那個……抱歉。」
女同學細細的笑聲從身旁傳來,舉杯將茶飲盡,放回茶盤上的同時,女同學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原來蝶蝶老師,也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呢!」
洋溢著如同以往的笑容,女同學就像被日光曬過變得直挺的花朵,懷抱著自信,對自己開著小小的玩笑。
羞愧的感覺自耳尖傳來,自己答不上話,只得點了點頭:
「是……是啊……我得再加油才行。」
聽到自己的答覆,女同學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自己忍不住眼下發熱而別開視線的時候,將羽織輕輕塞回自己懷裡。
「我如果是鬼先生的話……一定也會喜歡上蝶蝶老師的。」
有些訝異地抬起頭,卻只見到女同學自頰邊擴散的紅暈,以及滲出了溫度的雙眼。
「希望蝶蝶老師可以變的幸福,這是內子最大的願望。」
忍不住吸了口氣,就怕眼底的熱度要隨之流洩。
趕緊點了點頭,將手裡放到冷涼的茶飲盡,跟著起身。
「……我也會等待,有誰獲得福原同學青睞的那一天,好好祝福你。」
「哈哈啊,蝶蝶老師突然好真誠哦!真不習慣!」
這讓自己臉頰發燙的評語著實地令自己不住要開口辯解,但女同學就像早已知道自己的反應,靈活地攀上欄杆跳離了涼亭,跑了好一段距離後,才轉過身。
「明天見了,蝶蝶老師!」
「……嗯,明天見。」
無可奈何,卻又忍不住嘴角勾起的笑意,自己朝女同學揮了揮手,目送那身影緩緩離開。
像是被給了莫大的贈禮卻還找不著櫃子收拾般,自己的心頭感到有些雀躍,卻又有些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開心。
這是沒有辦法掩飾的,即使仍懷有無法讓對方願望成真的愧疚,卻得到了這樣的祝福,感到非常開心。
深呼吸調整了心跳的節奏,自己站起身收拾了茶盤與盛裝飯糰的碟子,卻不小心碰倒了空了的茶杯,在茶盤上晃倒的茶杯濺出了幾滴茶水。
「…………」
那本只是平凡無奇,甚至會隨手便抹去的幾滴水氣。
自己卻無法忽視那緩緩浮現在心裡,盈於腦中,一時半刻沒法理清的預感。
心跳得好快,腦袋裡狂亂地運轉的那些,漸漸組合成了一橫行文。
「……書院的結界,破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