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稀星
坐臥躺立,不見遠近。
黑暗的天井,示意著現在不過夜半時分。
自己正好好地躺在枕上,身旁的他也並未因自己睜眼醒來而有騷動,但待他察覺多半也只是分秒間的事罷了。
那奇妙的夢僅在那句話結束後便中斷了,直至醒來也沒有再見到任何徵兆。
並非被嚇醒,身子也沒有受驚後的模樣,甚至連心跳也如平常醒來平穩。
自己究竟為何會在此時醒來呢?若現在再度陷入睡眠的話,能否延續那個夢呢?
即使這麼想著,心底卻暗暗地有股莫名的預感。
那個夢到此為止了。
最後那句話語,與自己的聲音並不相同,卻用著與自己類似的語調。
那是誰呢?
是自己的想像構出的誰人嗎?
還是……
這夢令自己一度感到羞愧,結果卻讓自己訝異得差點要忘了那些不堪。
連為何會有這樣的夢境都不明白,自己便已先慌亂無措。
……這樣下去自己真能有所成長嗎?如此沉不住氣……
厚實的指尖自耳際緩緩溜上頰邊,引過了自己的視線。
「睡不著嗎?」
「……不,只是醒了。」
「離早上還很久呢,要給你說床邊故事嗎?」
「……」
自己在他的懷裡轉過身,端詳著他在夜色中也反射著淺淺光芒的隻眼。
映著的自己的面容,竟不帶任何驚慌。
閉緊了眼又張開,自己深吸了一口氣。
「能陪我聊一會嗎?」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
「有何不可?」
火缽的熱度緩緩散溢,在他的叮囑下披上的薄被以及挨在身旁的他的體溫,令這寒冷夜晚顯得不那麼拒於人外了。
穿妥了能保暖的衣物盤坐在研究室外的簷廊,在這大多數教師都返回宿舍休息的時間裡,周圍安靜地宛如無人之境,但在他敏銳的耳裡多半不是如此吧。
……若那耳裡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也是一件令人羞怯的事。
自己飄著思緒,直到他將火缽上燒熱的茶水倒給自己,先一步開口:
「怎啦?」
「……」
將茶杯置於兩手之間,轉了一轉,端起卻又止於眼前。
「我不是做了夢嗎?」
他閒適地抬起了腿撐著手,只多蓋了一件羽織的他,顯然與這寒涼打不著邊。
「又夢到了什麼?」
「……我夢到了,我替他做了占卜……告訴他,新年前他便會迎來劫難。」
身旁的他只是眨了眨眼,在自己將視線收回搖曳的茶水之前,望向了天際的明月,沉靜的短暫時刻,彷彿只聽得見他的呼吸。
「……琉璃。」
「怎了?」
再一次捧起茶杯,卻還是入不了口,像是飲入了什麼的話,想說出口的話也會隨之回到腹底,自己索性將茶杯交給了他,他多端詳了自己一晌,才一口飲盡了那已開始冷涼的茶水。
將茶杯擱回火缽上,他調整了個姿勢,示意自己是該繼續說了。
「……你想過,如果沒有人找到他,你們就這樣一直平穩地生活下去的日子嗎?」
自己縮起身子,靠在膝上的頭轉向了他,揪住了他的視線。
「……那也差不多吧。」
他頓了頓,仍舊回答了自己,即使他早已說過要自己忘了那些。
「……你們可以一起準備柴火,挑揀山菜,討論要怎麼料理晚飯……看著他替你補衣襬的破洞……」
他沒說話,只是聽著自己。
「他能常常對你露出笑容,說些開心的事,一起讀從山下買來的書卷,欣賞山裡的月色……」
自己挪著視線,直到天際的一輪明月悄入眼裡。
「……那不是很棒的日子嗎。」
這麼說著,自己卻不敢將視線移回,就像明白他現在正注視著自己。
好想說點什麼,好想說些自己的事,卻又覺得如此美麗的回憶,只屬於他與他的回憶,不應被自己那些繁瑣的思緒與無謂的比較染污了。
好想說些諸如『我沒法像他一樣讓你開心』、『我想的不如他那麼入微,能體貼你的心情』這樣的喪氣話,卻又明白如此也只是自私地想從他身上奪得一些安慰而已。
自己是不可能與他記憶中的他相比的。
深呼吸,忍不住將視線埋進膝裡,微涼晚風輕輕吹拂著寒冬也未凋的青綠,窸窣聲響宛如夏末的一口氣。
自己已在這裡如此度過了這麼多的歲月。
卻第一次感受到何謂期待新的一日到來的心情。
醒來就能見著他的臉龐,聽他說話,觸碰他的溫度,被他給予了體貼與安穩。
自己從未想過竟能擁有這樣的日子,哪怕自己早已貪婪地享受著這些了。
「……如果能那樣直到人生的最後,不是很好嗎?」
想忍住什麼似地閉上了眼,自己盡其所能地藏起了那不斷溢出的私心。
連只說著與他有關的事也辦不到,虛假的語氣多半早已透出了自己話底的那些隱晦了吧。
沒有答覆自己,屬於他的手與氣力卻探進了懷裡,將自己從那躲藏之中拉起,被挽起的身子動彈不得,只得看向了他。
他注視著自己的隻眼滲出了如同湖面般平穩的水波,緩緩挨近了自己,直到觸上雙唇,交換了呼吸,在柔軟與溫熱中離不去也收不回,在心頭發顫的瞬間,隨自己忍不住推向他的指尖分了開。
「那樣的話,現在這些就不會存在了。」
他的掌心依舊輕撫著自己的臉龐,就像能看透心思般,說著自己正動搖著的話語。
咬緊牙,吸了口氣,自己試著伸手卸下他停在臉上的溫度,卻沒能將他溫暖的掌心自手裡放開。
「這能比嗎?那樣的日子……怎麼能比?」
甩了甩頭,鬆去了他的手,不讓他再觸上似地環抱了膝腿。
「就算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過上一輩子也無所謂……」
「這不是可以奪去你們兩人的那些美好時日的理由……不……就算一開始也不會相遇,只要你們能夠平穩地生活到最後,那才真的是與我無關。」
即使盡力挑揀字句,也覺得說的不著邊際。
自己只是對他與他的那段美好時光感到羨慕,對真心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感到殘惜,不忍見到那樣的結果……而自己最終竟因這結果而受惠了,感到不平罷了。
若他們未受到誰人干擾、平穩地走到人生最後,他也不會成為脫離人世的鬼,誰也不會悲傷流淚……而自己也只需要接受命運的安排,在此陳朽自問,度一日是一日,直至某日被命運的波濤吞噬。
至少這樣,自己便不用為了他們的命運感到惋惜與悲嘆,也不需要期待自己能自那汙泥般的境遇中脫離了。
這本應不是自己該得到的一切。
自己並未期盼著擁有平穩舒坦,誰人帶來了溫暖的日子。
也沒有幻想過這樣的自己被誰接納,伴誰左右的事。
明明什麼也沒有盼望過,卻得到了這些,而感到了羞愧吧。
那些為了期盼的事努力不懈卻未得到幸福的人,自己又努力了什麼呢?
若不是遇到了他,若不是他主動做了一切,自己有可能會拋卻那些不堪的事實,向他奢求一絲喜愛嗎?
自己根本什麼也沒有努力追求,白白地迎來了所謂的幸福,度著溫暖安穩的日子。
比起他記憶中的他,勇敢地逃開了無法忍受的事,沒有自嘆自悲,對想抓住的一切伸出了手去抓取了。
——那才是該要獲得幸福的人的模樣。
「……為什麼是我得到這些呢……」
咬著牙,自己忍不住說了這句話,聽來多半令人難以理解吧。
只是撒著嬌,自怨自艾,從未想要主動去爭取探求,總是逃避著又希望誰能發現自己,了解那些自己說不出口的願望,讓自己不致難堪地獲得一切。
自己做了什麼?又努力了什麼了嗎?
……就連說出『喜歡』之類的事,也是在他的允諾和包容下才得以出口。
若是知道不會被接受,自己肯定就不會說了。
這樣狡詐的自己卻獲得了幸福,這是不應該的。
身旁的他沒有回答,卻站起了身,在自己心頭揚起一絲懼怕他不願再跟自己對話要離開的緊張裡,像是早已明白自己的恐懼,他的懷抱又自身後緩緩包圍了自己。
「……」
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溫柔呢?
明明這麼想著,卻說不出一句拒絕,貪心地接受了他的溫暖。
「你想要一個人嗎?」
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沒有前提,只是單純地問著自己。
一個人嗎……
如同以往那樣,每天催促著自己離開床被,仔細打理整齊,試圖讓自己看來不是慵懶隨興,試著裝起令自己開口不至於難以信賴的模樣,也別假裝自信到讓學生們輕易就想模仿,保持必要的距離,移開那對上了充滿期盼的目光。
結束課程,到食堂隨意點了不麻煩誰也不至於照顧不了身子的飯菜,找個位置坐下,一個人收拾盤裡那些即使感到美味也不知該向誰分享的料理。
妥善結束了用膳,返回研究室的途中,向偶遇的誰人裝做隨和地打過招呼,寒暄著過去即忘的事。
或許會有些許令人喜悅的事,但都與自己無關。
或許會聽到悲傷的事,但自己也僅能表現出虛假的憐憫,在明白無法挽回後,說著同樣虛假的安慰,以為這樣就能幫上那些真正感到悲傷的人們度過難關。
夜半時刻,因失眠醒來,望著黑暗的天井,說服自己還需早起而盡快入眠。
周遭沾染了節慶喜悅的時候,跟著說出祝福的場面話,婉拒所有的邀約。
即使一個人也能度過時日,不打擾了誰也不被牽制。
想逃就逃,想躲也有地方可去,用平日累積的小惠向誰人交換了讓自己好過的條件。
如此……日復一日,不敢想像也不去期待的每一天。
自己明明能做到的,卻沒能答出口。
如果自己如此就能換來誰與誰能幸福到人生的最後的話,自己或許還能欣然露出笑容,將那些祝福藏在心底,繼續踏著這沒有盡頭的輪迴。
但自己什麼也沒做,也未能挽救什麼,只是佔盡了便宜,還得到了堪稱幸福的一切。
即使如此也什麼都無法改變,『一個人也沒關係』這種話,自己即使想逞強,卻根本挪不開雙唇道出。
「……如果這樣就能看到你和他繼續平靜的生活下去的話,我……」
「……」
感受過溫暖,該怎麼繼續面對冷冽呢?
如果知道度過這段寒風刺骨,暖上心頭的火焰就在那裡燃燒著的話,誰還有辦法停在這寒風裡呢?
「我明明想這麼說……卻沒辦法……」
光是想到在這個地方、在無數的時日裡度過的一切,就沒能停下身子的顫抖。
明明無能的自己不足以得到幸福,卻想要的不得了。
即使每日都在孤寂裡閉上雙眼,也希望那僅存在想像裡的誰人能夠握住自己的手。
即使覺得自己與他人相比如同天際黯淡的稀星,也想要有誰人注視著自己。
只要有誰在乎自己就好了,不因為自己是如此無能又不懂體貼,不怕自己總是有太多做不好的事,只要願意握著自己的手,留在自己身旁就好了。
明明想的不得了,卻伸不出手去求得這些的自己,真有資格接受這些嗎?
「對不起……明明知道那些事,我還是好想要……好希望你留在這裡。」
「一邊說著你們如果能那樣幸福下去就好了,卻放不開你,我真的很糟糕吧……」
沒能掙扎的身子被他轉向了跟前,擁入懷裡的時候,自己卻還說著這些無謂的話語。
自己不正是被他握著了手,注視著,還給予了幸福嗎?
感到慚愧也無法改變的那些,自己該怎麼放下呢?
「你總是想的太多了。」
輕撫著自己腦後,他溫暖的胸膛傳來了穩穩的鼓動。
沒有再給予其他的答覆,他只是低下頭輕輕磨著自己的額側,直到自己在他懷裡,沉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