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霧不見
識景無憶,迴望秋水。
周身是陰冷窒息的空氣。
彷彿隔著霧氣,朦朧不清的視線,卻感覺不到手腳得以動彈的力氣。
四周的景色是一片枯木與被燒黑的土地……即使望向稍遠的地方,也不見凜冬白雪。
這是哪裡呢?自己又做了夢嗎?或,這又是何時曾發生過的事呢?
『最後還有想說的話嗎?』
耳裡聽見了的,伴隨著踏晃地面的震動,如遠雷般低緩卻又敲入心頭的聲音。
好像想起了什麼,卻又捉摸不清。
試著抬起頭,卻沒能做到,身子動彈不得的現在,嘴角卻輕輕揚起。
『……來生再告訴你。』
緊接而來的黑暗,將自己帶離了這朦朧幻景。
陰暗的室內,勉強睜眼,下意識挪向有光的地方,明亮如雪的日光卻刺的令視線不得不移去。
四周逐漸冷冽的空氣與在爐中剩下些許橘紅亮點的木炭,讓自己意識到該做些什麼來改變這情況才行。
「……、」
雖然想起身,但卻發現身子被從後方捆的牢固,雖然最外頭還有一件皮製睡袋,但若不是這硬梆梆的兩只胳膊,自己還是能動彈的。
「醒醒。」
想轉過身,那兩隻手卻捆的像樹根一樣動彈不得,自己只得盡可能側過了頭,使著手肘碰碰他,希望這樣就能把他叫醒,但懷著身子的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自己醒後還沉在夢鄉裡的他是有些罕見的,但也不是沒發生過,只是那多半都是讓他飽餐一頓後、夜半醒來的短暫時刻。
雖然看著他的睡臉也是一件放鬆的事,但自己現在不僅見不著,還叫不醒他好放自己離開睡袋。
「……唉,就再嘗一口。」
背後的他終於有了一絲動靜,帶著黏膩的聲音傳來,但這沒頭沒尾的句子,顯然不是在與自己對話。
「……」
難得他睡的這麼熟,有點不忍心叫醒他,但炭火要是真熄了自己恐怕會凍死在這座山屋,盤轉著腦袋搜索四周有何能使用的物品,最後才勉勉強強伸長了手從被丟在一旁的外衣內袋撈來了一紙符咒。
「起!」
幸虧製作符咒時便將符咒依照五行分配了顏色,要不拿到的不是適當的符咒的話,可還得想其他辦法。
將符咒燃起,扔進了木炭堆裡,看著隨之升起的火苗與漸漸擴散的溫度,自己才鬆懈了下來。
巳時之前起得來吧。
自己縮回了那隨之捆得更緊了些的懷裡,再次沉入夢鄉。
「這天氣真讓人懷念吶。」
穿好了衣物拾起懷錶,指針也正好來到了巳時。
吃了留作今天早飯的飯糰,自己開始就著漸小的爐火收拾起行李,也恢復了山屋內因使用而更動的陳設。
他從醒來放開自己後便坐著像在打盹,這少見的情形,讓自己也沒多打擾他。
一邊收緊了行囊的束繩,耳裡聽見了他淡淡說出口的話語。
「是跟什麼時候相比呢?」
多半不是與自己共度的時光吧,畢竟這甚至是自己與他相處的第一個新年。
心底當然是有些騷動的,但卻又好像能按下這些與他對話。
自己忌妒或羨慕著他過往的時光嗎?或許吧,但他並不是只有那些美好的時光。
獨自一人身處山野,在無邊無際的日夜之間,度過了多久呢?
若有誰因為自己現在能洋溢出的幸福而羨慕了自己,恐怕也會被自己在心底嗤之以鼻吧。
誰不是踏著艱辛與淚水而來的呢?
「……忘了,大概很久以前吧。」
他搔搔臉頰,轉著視線,顯然也沒能想出具體的回答。
若自己與他一樣獨自活了數百年,恐怕也沒能記住所有日子的枝梢末節吧。
「如果是好事的話就好了。」
將行囊背起,自己拿出了對應的符咒使向爐火,熄滅了還留著零星紅點的木炭,接著將灰燼蓋上。
「現在不也挺好的嗎?」
他哼了一聲,笑著站起身,隨手套上了自己遞給他的外套,也穿上了鞋。
走向自己跟前,映著早晨的日光,他的輪廓比夜裡更深邃了。
被他溫暖的掌心輕撫著臉頰,指尖拎起下顎,他湊了上來,卻沒碰上雙唇。
「這味道,令人熟悉呢。」
皺皺眉頭,自己試著別開臉想避免被他見著了發熱的眼下。
「不是因為每天都……聞的到嗎?」
不知道他是捉弄自己還是真的有所感觸,聽到自己嘀咕,他傳來幾聲笑意,伸手將自己連行囊一起擁入懷裡。
「……」
在漸漸與外頭氣溫相仿的山屋裡,他的溫度令自己更加眷戀,卻也有股說不出的陌生。
還不夠多,自己與他一同經歷的事情太少了,感到陌生的瞬間,也代表著這是第一次吧。
「我覺得以前就見過你。」
「……什麼意思?」
他在耳邊輕聲說的話讓自己感到些許困惑,若不是指十年前的那次,又是什麼時候呢?
是他隱身於市街的時候嗎?還是曾在何時有了一瞥呢?
即使感到疑惑,自己卻不想就此離開他的懷抱,直到他輕笑一聲。
「我想起來再告訴你。」
拂上耳際的炙熱雙唇,令自己的臉頰也燙的要睜不開眼了。
今天的日光很強,映在雪地上的光線令人睜不開眼。
處在與雪為伍的山裡多少有習慣了這些,但被動著讓這些雪干擾作業可不是六生會做的事。
戴上了在臉前覆有黑色薄紗的斗笠,擋下日光的同時也能稍稍過濾掉來自雪地的反光,在可能發生危險的野外,這樣做已經是較能避免產生過多視線死角的方式了。
但並不只是因為如此。
「薄紗底下的美景,別有一番風味啊。」
瞥了他一眼,試著加快了往前進的腳步。
在自己詢問他需不需要這些雪地裝備時,不僅沒選,還硬生生地要自己配上這頂斗笠的他,一點也沒因為雪地強烈的反光影響了視線。
一邊感到有些羨慕的同時,也對他眼裡所見的世界感到好奇,卻沒能鼓起勇氣探問。
「晚上就得卸下了。」
「夜宿時再讓我看看吧。」
「……」
看來他是真的喜歡了。
懷疑地看著他好一會,但對上視線會感覺害臊的只有一個人而已,別過了頭,自己結束了這無謂掙扎。
雖然日光令雪稍微融化了,但大致上還算順利地檢查了沿途的結界石,也在山壑遠遠地看到了住在山裡的山民外出採集的模樣,但身處結界中的自己,也會被結界所製造的山林幻景給遮去,外面是很難察覺裡頭的模樣的。
「啊,這兒也有呢。」
身旁的他停下腳步,蹲下身子採集了剛冒出雪地的冬芽。
自己交給他的小布包看起來也比剛才更鼓了,沒忘記昨天說的事,他沿路一見到能吃的植物就採,讓自己不免訝異於寒冬也有這麼多食材。
「過了節分,春天很快就要來了。」
像是讀到了自己心底的話,他笑著兜轉手裡的嫩芽,淡淡微笑映在雪地裡的模樣,令人恍惚。
「今天就到這裡吧。」
走了一天,好不容易跨過了最高的山頭,接下來直到下個山屋為止都會輕鬆一些,但這也就表示,在那之前得露宿野外了。
整理完手邊的結界石,自己與他開始在樹林裡尋找合適的紮營地點。
挑選了牢固的樹幹與平穩的地面,移開枯枝後,將作為底帳能防止雪水染濕的布料鋪上,接著將繩索穩穩地在兩座樹幹間捆好,最後搭上了遮風擋雪的天蓋。
「搭的挺好的嘛。」
他趁著自己搭設營帳的時候從附近拾來了能點篝火的樹枝,放上自己設置的驅水符後,多少能榨去一些水分,接下來就是趁點燃篝火後放在一旁加速乾燥了。
「以前上課學過,不過這算比較簡單的。」
將天蓋與底帳連接的繩索一一繫上,確認掛繩沒有鬆動後,自己補充了點水分,也蹲下來幫忙處理篝火的工作。
能早些點起就能熄去燈火了,樹枝之類的很多,燈油可是有限的,如果太早用完,即使有在夜晚也能看得清楚的他在,遇上難事也會很吃力的。
「你處理山菜吧,我來生火就好。」
「看來區區野外凍不死你吶。」
他笑著讓出了火堆前的位置,到一旁拿起放在行囊裡的小鍋子開始處理山菜,即使自己正專心地削著作為引火棒的樹枝,也不免多注意了他靈巧處理山菜的指尖。
「……!」
刀尖輕輕滑過了指腹,著實讓自己倒抽了口氣,在確認沒有受傷後才鬆了口氣,不過這些肯定都被他見著了吧。
「可別顧著看我就受傷了呀。」
聽到他帶著笑意的叮嚀,自己只覺得臉頰發燙,收回了視線趕緊開始生火。
雖然有方便的符咒能起火,但可能會發生危險的野地總要保留些力氣,自己拿出火柴點燃了引火棒,接著小心地堆上樹枝,直到篝火順利燃起。
「鍋子吊這兒行嗎?」
他俐落地往雪地架起了幾根粗樹枝,小心地將鍋子吊在篝火上方,看起來有模有樣,也讓自己不禁好奇。
「很熟練嘛。」
他輕笑一聲,湊近自己身旁坐了下來。
「在山裡出沒的人要是不懂這些,容易讓人起疑的。」
「……」
他說的,多半是為了別讓旅行者察覺他是居住在山中的怪異,而作為偶然上山碰到的一員,所需要具備的知識吧。
或許他不是見人就吃,也或許有其他理由……或這其實是深深刻在他身子裡,那還在雪中山屋做為人類生活時的記憶吧。
看著他不時確認鍋裡逐漸煮出水分的山菜,專注的側臉,令人難以跟當初因為孩童失蹤而被上報有惡鬼出沒的那件事聯想在一起。
只是自己沒見著吧,所以天真地想著這樣的事,明明也見過他如何殘虐地殺害了小隊成員,自己卻想將那些拋在腦後。
「我能問個問題嗎?」
「儘管說吧。」
他從小袋裡捻起一指尖鹽灑進了小鍋。
「……你真的,吃過人嗎?」
「你認為呢?」
他的嘴角揚起,沒看向自己。
「……吃過吧。」
他輕笑一聲,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答案。
「那村子裡失蹤的孩子,都是你吃的嗎?」
自己指的是當初與他相遇時,山腳下村子裡的事。
書院接到通報的時候,那村子還有許多人居住,不乏小孩與年輕人。
即使如此,並未擁有太多自然資源的那裡,也未能因為那條參拜旅路受惠,特別是謠傳山中出現惡鬼以後。
「被丟在山裡,還是自個兒上山玩卻摔下懸崖的那些也算嗎?」
「……」
面對他的反問,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多少明白貧困的村子裡偶有以神隱或遭怪異擄走,來交代無法養活的孩子下落的傳聞。
實際聽見了可能是見證這傳聞的對象所說,卻反而不願意接受了。
將這些人的事全推給怪異是不妥當的。
但被迫抉擇的那些人卻僅能如此來安慰自己的無力或痛苦。
自己也是……那曾經想將悲傷與憤恨推向他身上的一員啊。
說著這樣的話語問著他,又能改變什麼了嗎?
若自己始終無力擊倒他,也未在之後得到他的關心與呵護,或許自己現在依然是那不願走出牢籠、又不敢正視痛苦的來源,只想將悲嘆撒在未能熟悉的他身上,渾噩度日吧。
想了許久也接不下話題,自己輕輕靠上了他的身側,流於沉默。
燃燒的樹枝劈啪作響,伴隨著淡淡山菜的香味,自己實在不想在此時記起那些沉重的事,讓它們化為雪與山菜的味道。
試著看向他想收進一些側臉,卻發現他早已盯上自己。
心虛令自己被看得不自在,卻又捨不得離開這溫暖的肩膀。
「吃多點,早些休息吧。」
他傳來輕聲笑意,湊近自己的呼吸,呢喃著雪夜的話語。
楓紅輾轉飄落了眼前。
訝異於這未染上雪色的景象,才意識到,自己又身陷夢境。
『大人,您真的要獨自前往嗎?』
身後傳來的話語,隨著點頭幅度搖擺的景色。
下意識調整了身前背著的行囊,見到了此身攀著皺紋,著實有些年紀的手背。
這夢境中的是誰呢?
視線裡落下的楓紅如火,艷麗的色澤令自己感到一絲熟悉。
好像隱隱地知道了什麼,卻又不敢探究。
「累著了?」
熟悉又溫暖的聲音將自己喚醒,不知不覺靠在他的肩頭,披著暖和外衣的自己,在飽腹與篝火的溫度下沉入了睡眠吧。
輕輕點頭,任憑他伸手撫上臉頰,寒涼的夜裡,溫暖地令人眷戀。
「抱歉,我能睡嗎?」
肩側的他輕笑了聲,身子也隨著他的呼吸顫動了下。
「若你不介意我欣賞你的睡臉的話。」
早已闔上的眼底笑了笑,放鬆了身子,任憑他將自己放回地面。
在他仔細熄去了篝火後,也回到身旁,鑽進睡袋,伸手環抱了自己。
「……琉璃。」
「怎麼?」
黑暗的寂靜裡,他輕緩的聲音彷彿是世界的唯一。
「山菜……很好吃。」
挪著嘴角拉出笑容,縱使四周黑暗,自己也相信他見的著。
「是嗎,明個兒再摘吧。」
他伸手輕輕撫摸自己的額前,又蓋上了耳際,沒過多久,自己便連雪飄落的聲音也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