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浮夢泡影
蹲踞而留存的溫度,在起身跨出步伐時,又將流瀉何處?
「好、好了……先停停!」
使勁伸手挪開他湊近的臉龐,試著在池水中坐起身。
太過習慣他的碰觸,以至於差點忘了這裡並不是有辦法避開所有目光與側耳的書院。
「哎呀,就差一點呢。」
他揚起笑容將狼狽的自己扶起,在池水冷涼之前終於步出了這濕潤的空間,換上僕人準備好的簡便外衣。
「……」
看著身旁的他隨意綁上的腰帶,自己回過頭替他繫了緊。
「等會就要脫了呀。」
他露出黏膩的笑容,趁著自己挨近他的時候湊上前,柔軟的雙唇輕輕磨蹭著自己的臉頰,惹得自己眼下一片熱。
「這裡……還有其他人。」
咬了咬牙,雖然忍住瞪視他的衝動試著勸說了,心頭卻同時彿起一絲愧疚。
自己的顧慮影響了他……明明,或許根本不是會發生的事,甚至可能一路走回房間也不會遇見任何人,自己卻因為擔憂而要求他配合自己。
這樣的事,如果不是正好意識到了,自己真的不知道已經如此要求他多少次了。
「那就回房吧,可別著涼了。」
多半是見到自己沉著臉吧,他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瞇起眼湊上前,牽起自己的手走向房間。
「這兒晚上挺安靜的呢。」
挨著他的身子穿過透著冷風的走廊,回到僕人備好火缽溫暖的房裡,共用的床被也早已鋪設完畢。
自己開始檢查貼在房間裡的符咒時,他笑著掀開被褥坐下,不一會兒又恢復了他習慣的橫躺。
「平常沒什麼人,僕人做完事情就休息了。」
「書院那裡不管什麼時候都挺熱鬧的吶。」
「……是嗎?」
即使是熱鬧的書院,晚上所有人都就寢時也相當安靜,這番話語令自己帶著疑惑轉向他,他卻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像你這麼謹慎的人可不多,各個房裡,什麼聲音都有呢。」
他輕笑出聲,視線掃過自己剛才重新貼好的符咒。
鬼的五感都比人類要來的強多了,而他提及聲音就表示肯定聽到了什麼。
……總覺得好像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卻又忍不住因為想像而發燙的臉。
大概是見著了自己的糗樣,他瞇起眼露出笑容,往自己招了招手:
「忙完了的話,過來讓我瞧瞧。」
「……」
下意識縮了肩膀,卻也遮不住臉龐的熱度,深呼吸試圖拋開腦中的胡思亂想,輕手輕腳地走向他跟前,在他的示意裡鑽進被窩,與他齊平了視線。
曬過太陽鬆軟的觸感,因為他摁了一會而變的溫暖的被子裡,自己輕易放鬆了下來。
「你那弟弟,好像知道挺多的呢。」
「……他向來對什麼事情都很好奇,大概也四處打聽了吧。」
邊說邊拉住自己帶著他青跡的手,他的指腹輕輕在手背上滑動,嘴角染著些許笑意。
「他會告訴你父親嗎?」
「……我不知道……但,他若是說了……」
聽著這番話,自己雖然有些訝異他竟會在意這件事,但想想,或許他只是替明明煩惱著,卻不知從何啟齒的自己先問出口罷了。
反手握住了他的指尖,自己吁了口氣,稍稍提起嘴角看向了他:
「父親也不能拿我怎樣吧。」
「呵呵,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笑出了聲,抬手將自己挽進他懷裡。
注視眼前寬厚的臂膀,抬起頭看著被夜晚燈火照耀的他的臉龐。
「……忘了熄燈了。」
「別了,正好讓我仔細看看你。」
「……」
不知怎地,今晚的他似乎特別會說些……讓自己心跳變快的話。
明明在書院這樣的話他總是掛在嘴邊的,自己卻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有些惶恐,卻又忍不住心底浮現暗暗的竊喜。
臉頰被他厚實的手緩緩撫摸,將自己散落的額髮歸回耳後。
被這樣撫摸總令自己感到放鬆,即使懷有煩惱,彷彿也能暫時拋諸腦後。
「回來以後,你好像常悶悶不樂的呢。」
眼皮快要闔起時,他低啞的聲音傳來,讓自己忍不住睜開眼看向了他。
以為自己有好好地迴避,有忍耐住不該露出的神情,近在身邊的他卻還是無比清楚地發現了。
「……想起以前的事嗎?」
他彎起了手將自己的視線埋進懷裡,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後腦,即使自己下意識地因為這番話而僵了身子,也因為他溫柔的動作再度放鬆了下來。
「嗯……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要是那樣,你就不會露出這種表情了。」
身子被稍稍往後挪,從他注視著自己的眼中,自己確實見著了他所說的那些。
……這是怎樣的神情呢?
即使看到了,卻也道不出口。
自己笑著的時候是真正發自內心感到開心嗎?
皺起眉頭的時候,是不是僅為了迴避不想面對的事而裝作困擾呢?
感到悲傷的時候……自己又是如何笨拙的模樣呢……
或許在一個人獨自漫長的時光裡,不知不覺,已經失去辨別這些表情的能力了吧。
「……我是什麼表情?」
猶豫了好一會,自己才輕聲吐出這番話,希望他能給予自己值得參考的答案。
他瞇起了眼湊近,直到靠上了自己的額前。
「寂寞。」
「……」
即使想認為他沒有完全說對,卻沒辦法。
自己並不清楚在想起那些過往的時候,映在鏡中的表情該如何描述。
自己不明白,也不熟悉這副模樣的自己。
或許……就是他所說的,是『寂寞』……也說不定。
愧疚在意識到這詞彙的瞬間彿上了心頭。
即使他就在自己身旁,時時刻刻也未曾離開,自己卻仍然露出了這樣的神情,直到他開口關心。
自己是不是沒有照顧好自己,被他發現,感到擔憂了呢?
「抱歉。」
「怎麼道歉呢?」
「……」
躊躇著話語,抬起視線看向他,卻又因愧疚而縮下眼。
深呼吸,再一次深深地呼吸,嗅著屬於他身上的氣味,咬著牙,希望能因此克制顫抖的雙唇。
「明明你就在這裡……我卻露出寂寞的表情,不應該吧。」
「傻瓜。」
他輕聲笑了,騷亂了自己的額髮,在自己慌忙抬起手想整理時撈住了掌心,一晃眼就將自己壓在了床褥裡。
「你想起就感到寂寞的那些時候,我可不在你眼前呀。」
看著他背著光線的面容,即使身子動彈不得,也下意識地掙扎了下,彷彿這樣就能否認他話裡隱隱染上的自責。
「……那時候我們根本還沒見過面……連知道彼此,都沒有吧。」
自己是想更好地說出這番話的,但詞彙總在這時顯得貧乏不已,好似連想傳達的隻字片語都沒能順利道出。
「那你為何責難自己呢?」
「……」
自己明白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答起才能讓心頭那微妙的愧疚消解。
「那些跟你無關……我也不該在相處時想起來,還露出這種表情吧。」
「你總是喜歡把責任攬在身上呢,覺得疼的時候喊疼,誰也不會覺得是他讓你疼的呀。」
「但是……」
「開心的樣子是挺可愛的,不過寂寞的表情,可也是屬於我的呢,讓我看見應該的吧?當然覺得舒服的神情更美味就是了。」
「真、……真不害臊……」
聽到他這番不讓人有機會否認的話語,明明心底揚起一陣暖意,自己卻忍不住低聲嘀咕,惹來他一陣黏膩的笑意。
柔軟的雙唇湊上臉頰,輕柔又細碎的親吻,讓自己忍不住往另一側別過了頭,任憑他的溫度一一向下。
感受著屬於他的溫柔,心頭卻克制不住地想起許久以前的事。
為什麼呢?明明很久沒有想到那些了。
是因為……對現在的一切感到安心了,所以那些未能得到安慰的記憶,才冒出來要自己好好安撫嗎?
就算是現在,自己也沒有辦法說服那時候的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哪怕自己至今所感受到最大的幸福就在眼前,也無法因此就接受那些難受的事。
刻在心上的痕跡,不知道該如何撫平。
「……難受的事情該怎麼遺忘呢?」
捧起了自己的身子,才剛解開輕薄的裡衣,聽到這番話的他頓了頓。
「記著便是還沒放下。」
他溫熱的掌心貼上了自己敞開毫無遮蔽的胸前緩緩撫摸,自己忍不住拉緊了他的袖子,彷彿這樣就能帶給自己一絲面對慚愧的勇氣。
「不在意的事,慢慢就不會記著了。」
「……」
即使想反駁這簡單的話語實際上有多困難,面對他緩緩靠近的臉龐,自己終究還是沒有開口,任憑他觸上雙唇,將溫度傳遍了身。
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書院裡,時序過的既快又慢。
才剛因為夏的新綠與溫暖的陽光暫時放鬆了身子,冬雪襲來的腳步卻快到令人不住發顫。
在早晨的微光中醒來,深深地吸入一口冷涼的空氣,從被褥裡起身、小心地將床被折好擱到牆角,往櫃裡找出要換上的衣物,穿著妥當後帶上布巾與向師長申請來的自己的竹劍,踏著一縷縷淡薄的朝陽走向庭院。
握緊手裡的竹劍,一下又一下地隨著腳步往前揮,這已經習慣了的動作總令自己有還在老家宅邸的錯覺,朝早無人的庭院裡,彷彿能想像僕人們忙著為剛準備好的早膳擺上碗筷,擦拭著廳堂與桌面的模樣。
『哈啊……』
連續揮著劍直到喘不過一口氣的時候,自己才停下雙手,試著放鬆身子吸進更多空氣好恢復平穩的呼吸。
隨著朝陽爬升,四周也漸漸熙攘,早起燒柴煮水的直丁們陸續走向食堂與柴薪小屋,伸著懶腰打著呵欠,偶爾相互談話,露出彷彿還在夢中的笑容。
收拾了喘息,用布巾拭去被空氣凍得冷涼的汗水,將竹劍擦拭完畢後,自己走向朝早無人的澡堂。
舀起冰冷的池水,自己總要咬緊牙才敢潑向身子,試著克制嘴角的顫抖盡快將肥皂往布巾裡搓出泡沫洗過全身,忍不住縮起的肩背,發顫而緊皺的腳尖,現在處在怎樣的環境,不論幾次,自己都不敢去想。
沖去泡沫,換上了乾淨的裡衣,驅策著腳步返回寢室,壓低冷涼身子還染著的顫抖與喘息盡快套上了陰陽生的制服,在將頭髮重新束起之前,稍稍地靠上了摺好的床被短暫歇息。
『……』
四周安靜地只剩下同學們熟睡的鼻息,除此之外,自己彷彿就像一個人留存在這空間。
漸漸習慣了課程與總是不知何時來臨的遭難,自己一步一步地在這個地方走出了一條狹窄的路,讓說出口的話圓滑些,不那麼引人注目些,平淡地提供幫助,在尷尬的時刻到來之前悄然地讓了開。
比起陰陽術與知識,自己學到了更多與人相處的方式。
如何讓自己輕易被忽略,不須擔憂自己的同時,也就不會有人需要記著自己的事。
學會察覺他人的想法,即使不開口言談也能在不為難他人的情況下完成該做的事。
面對感到艱辛的困境時,放下自己對這一切的期望,避免被無謂的期待傷的更深。
自己學到了如何在這裡生存下去。
而那僅只是自己應盡的義務罷了。
如果努力讓師長認可了,他們會告訴父親嗎?
父親如果知道自己在六生有優異的成績,會讓自己回到宅邸一會,當面嘉獎自己嗎?
即使是想起來也覺得可笑的事,自己就是忍不住懷著期待。
明明是比幻夢更捉摸不著,宛如昨夜的夢幻泡影。
見不著未來也不敢相信。
面對過這種事情的母親……在最後的最後,見著那飛舞的蝴蝶時,想的又是什麼呢?
想像不了卻虛妄地期待的事,如同指縫的細沙,捧的越高,逝去的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