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花落實生
不擅長的事,久了也能略懂一二。
不習慣的疼,任時光逝去,也徒留麻木。
不習慣的疼,任時光逝去,也徒留麻木。
在滿腹痠疼中醒來,身子的疲憊與昏沉的腦袋令自己呆滯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個時間才睜眼。
投射進寢室的陽光已經不若清晨那樣微弱,照亮了其他床被都被收好的空蕩寢室。
『……』
心頭一緊的同時,自己也忍著因此更疼的上腹爬起身。
匆忙將床褥折好收向牆邊,打理面容套上陰陽生的服裝,收拾好筆墨文具便趕緊踏出房門。
多半已經是第二節課了,書院裡因下課鐘響而自教室走出的學生讓庭院變得熙熙攘攘,自己卻沒有心思能多注意這些。
驅策腳步趕往昨晚整理完藥草的教室,下課休憩中的同學們即使見著自己,也僅是將視線轉往一旁,但這些自己早已習慣。
走向自己存放藥草的竹籠想確認藥草數量是否正確,就怕昨天採得太晚搞混了種類,卻在見到竹籠時愣了神。
『……?』
一開始是不相信見到的景象,忍不住將手探進竹籠,卻只摸到一片葉梗,竹籠裡該有的、洗好備著的藥草,一丁點也不剩。
在懷疑自己昨天確實有摘完需要的藥草,還是忘了什麼、其實發生了什麼而沒能備好藥草,以及其他沒想過的可能性之間盤轉的腦袋,不知不覺變得急促的呼吸讓自己捏緊了那僅剩的葉梗,重新揹起了竹籠走向在教桌旁的師長。
『蝶蝶同學,聽說你又睡過頭,這可終於來了……怎麼了?』
見到自己的師長叨唸了句,卻很快便發現自己的不同。
『抱歉……我、我的藥草……摘得不夠,能讓我……現在去摘嗎。』
躊躇著該如何向師長說明自己的處境,最後卻除了這些以外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自己沒有做好嗎?尋找藥草的記憶、甚至被葉片割了指頭的傷痕都還在,自己怎樣也無法說服自己那之中有了什麼差錯。
看向教室裡悄悄看向這裡的同學們……雖然自己實在不願這麼想,但……自己又能如何呢?
沒有與誰相互依靠的自己,即使發生這種事,也僅能自己收拾罷了。
在師長的允許下趕緊回房換上了入山的服裝,往在山裡走了一天還痠疼的小腿纏上了布紮好,昨天已經難以找到足夠的藥草,今天若不往裡頭走些,肯定找不齊需要的數量。
如果幸運一些的話,或許能在午前課堂結束前回來……
自己實在不願多想那些未能順利的結果,光要自己只想著眼前的事別胡思亂想,拼命咬住的牙就顫抖到控制不了。
走進後山,天氣越加冷涼,即使自己特意在身子與頭上多加了衣物與包巾,嘴裡吐出的薄霧也令自己感受到這比老家更嚴寒的地方有多冷冽。
才剛入秋,楓紅便結了霜,在陽光照射下融成了冰冷的水滴。
走著山坡四處尋找藥草的蹤跡,寒冷與坡度、讓未能進食的身子漸漸露出疲態,想拿捏採摘藥草的力度也無法順利完成,只得將整棵藥草拔起,或捏成了好幾葉的散片。
『呼……』
好不容易攀上了一處陡坡,即使發現了藥草,自己也忍不住先在一旁蹲坐下來喘著氣。
飢餓將胃磨得發疼,沒能暖和自己而被寒冷逼催得發抖的身子,讓自己只剩下腦海中盤旋的喪氣想法。
自己是為什麼會在這裡發著抖呢?
明明不給誰添了麻煩,明明好好地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想盡辦法負起了應盡的責任……即使如此依然不夠嗎?
會發生這種事,是自己的問題嗎?
……就跟自己只能來到這裡一樣,那些事,根本不能由自己決定。
就算努力了,想盡辦法要做好,他人卻總是輕易將一切打回了原樣。
自己就算拼命補救了,又能維持多久呢?
調劑課並不會因為入冬了就結束,如果這樣的事再發生的話,自己有追上大家的時間嗎?
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樣呢……
臉頰滑過的溫熱,轉眼間就被寒冷的空氣透徹。
使勁想起身卻因為胃的疼狠狠地發了抖,沒能站穩腳步跌向了地面,從竹籠中散落的藥草灑了一地。
『…………』
明明該趕快起身收拾,避免失根的藥草暴露在空氣中凍壞了,自己卻只懂得顫抖。
任憑雙頰被湧出的不爭氣佔據,在落入土壤前就變得冰冷,自己卻仍不斷榨乾身子裡的水分。
即使自己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會在意吧。
只有父親會覺得困擾,埋怨自己給他惹來麻煩吧……
自己究竟要怎麼做、怎樣才能讓一切好轉呢?
那真的是僅憑一己之力能做到的事嗎?
自己就連現在這些都沒辦法做好啊……
身子變得好冷……
顫抖的手想撐起也沒法好好使力,哽咽的呼吸讓自己掙扎了許久才在一地散落的藥草中爬起了身。
顫著手將藥草一一拾回竹籠,在冷涼的朦朧裡折下了枝葉,拖著腳步往山裡走。
去思考這些為什麼會如此難受呢?
是因為自己還抱持著天真的期望嗎?
能與同齡的孩子相互來往、交換彼此的想法、一同努力獲得成就。
自己即使見著了,也沒法覺得那將會屬於自己。
開心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呢?難過的時候要如何傳達呢?如果發生了誤會,自己有能力好好解釋清楚嗎?
……在自己能做得好之前,有誰願意等待自己呢?
在陽光也難以曬進的林子深處,終於找到了最後一株需要的藥草。
指尖朦朧,連有沒有好好摘下,自己也沒了印象。
『你可終於醒了,帶你來的老師都說要是你醒不過來他可就難交代了。』
睜開眼睛的同時,先是感受到後腦勺強烈的刺痛,接著才是這番話語。
自己……怎麼了呢……
試著轉動乾澀的視線往四周察看,沒見過的地方……被屏風隔起的四周,以及滿身子痠疼不已的感觸。
『聽說你跟老師說要去後山採藥草,結果過了中午也沒回來,老師擔心你所以要直丁們上山去找你呢,還好有人在森林裡發現了你,要不傍晚以後,說不定會給妖怪吃了呢。』
說到這裡呵呵笑了幾聲的,是身著白衣的老師。
自己依稀記得那是書院裡醫護室值班老師的穿著,這也表示……
『……』
『啊?藥湯都還沒煮好啊,別現在就起來啊。』
才剛起身就感到腦袋一陣暈眩,身子四處傳來的刺疼痠痛讓自己說不出一句話來,陣陣反胃感讓自己摀起了嘴乾嘔,卻絲毫沒能緩解渾身的不適。
『……我想回家……』
『嗯?你說什麼?』
『我想……回家。』
『哎呀,想家了嗎?雖然跟指導老師提一下說不定能獲得假期,但你現在……啊?等等啊!這副身子要去哪兒?回來呀!……』
拋下了醫護老師著急的聲音,自己逞著渾身痛楚跑向了指導老師的研究室。
想回到老家……想去見一見父親……
想問他為什麼自己得來到這個地方,想問他自己到底該做些什麼……想……
想問上父親,自己是不是太沒用,才會讓他拋下了自己,任憑無能的自己在此自生自滅。
火車行駛的喀答聲響與震動讓自己沒能好好休息,但能夠從那無能為力的一切中暫時離開的輕鬆,還是讓自己忍住了些許身子的不適,在車站用書院派發的零用錢買了飯糰果腹後,連夜搭上往老家的列車。
多半是自己狼狽的模樣令人難為吧,師長沒有多問便替自己寫好了假單。
在討論著泡澡方式的同寢同學們嘻笑的聲音裡收拾了必要物品紮成行李,推開了房門關上,也沒人探問。
搭了許久的車,自己在車上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直到終點也是老家所在的站次鐘響敲起,才揉著惺忪睡眼走下車廂。
飄著滿地楓紅的街景,自己即使不常踏足,卻比山裡熟悉。
這條路到底拐個彎,再經過一面後頭有竹林的石牆,就能在道路最尾見著老家宅邸的模樣。
自己縮著因不適而沒能挺起的身子緩緩走向那座大門,直到門口掃著落葉的僕人發現了自己。
『少爺……!』
『是大少爺!大少爺回來了!』
看著僕人跑進宅邸稟報,疲憊的自己沒能思索這稱呼底下的玄機,僅只是見到老家的大門,心情就已經鬆懈了許多。
想好好在房裡睡上一覺,暫時遠離那些必須裝作沒聽見的耳語,稍稍放下深怕追不上大家的腳步……
自己拖著虛浮的腳步跟著僕人走向父親所在的廳堂,回到老家、踏在熟悉的地面的安心感令自己忽略了那些奇妙的視線與躲在拉門底下的碎碎細語。
『你為什麼自己回來?』
『……我,有事想……想與父親討論。』
隔著簾幕,自己跪坐在父親面前,入耳的第一句話語聽起來嚴肅又僵硬,彷彿提醒著自己做錯了事。
『你有何事?』
既短又直白的話語,讓自己覺得空氣都要凍結了。
四周投射而來的奇妙目光,以及父親從未放鬆的氣息,都讓自己顫抖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
『為什麼……讓我,去六生呢?……』
『為了保存家係,你就為了這回來?』
趕緊搖頭,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啟下個問句。
握了拳又放開,握了拳又放開,緊咬著的牙幾乎要聽得到喀喀作響。
『……我在六生……該做什麼呢?』
『你什麼也不必做。』
聽到這,還想補上些什麼來挽回父親冷硬的言語時,廳堂側邊的門卻走來了一位女性,自己記得她就是前往六生前便隨侍在父親身旁、將包袱交給自己的那位女性。
自己甚至連她的稱呼都不曉得。
『怎不休息,還來到這裡。』
父親的語氣宛若磐石化為暖水,即使自己不願意,仍馬上就明白那並非給自己的話語。
『仁太郎哭著想看父親呢,所以給您抱來了。』
女性柔媚的聲音與陌生的稱呼鑽進了耳際。
『我看看,這不是睡得很熟嗎!』
『走到一半就睡著了,想想不如帶來給您看看。』
『下次就不必了,天涼,少出房門,免得受寒。』
這番在誰聽起來都溫暖洋溢的對話,在自己望著簾幕後的三個影子直到失去焦距時才乍然停止。
『仁太郎是你的弟弟。』
『他才剛出生,我會讓他成為繼承人,要是你死了,他就得接替你進六生,你不想見到這種事吧。』
彷彿在回應自己眼裡的疑問,父親冷硬的語調對自己說了這些……自己幾乎不須多想,也能猜到的事。
心頭彷彿有什麼答案成形,自己卻不願看清。
『在六生老實待著,不准回來,明白了就收拾離開吧。』
『……』
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使著發顫的雙腿站起身,離開了廳堂。
『少爺,難得回來一趟,不過夜休息再離開嗎?』
僕人送著自己到門口,婉拒了陪到車站的請求,自己搖了搖頭。
不能給父親添了麻煩。
即使明白該如此回應,自己卻連打開雙唇也做不到。
若這不爭氣的嘴張了,恐怕隨之而出的只是嗚咽吧。
勉強擠出笑容希望僕人放心,自己起步走向了門外飄落一地的楓紅。
「說來我一直到懂事才第一次看到兄長呢,兄長在六生很忙吧?」
別邸的浴池很大,容納自己與他,還有弟弟以外也還有許多空間。
一旁的他似乎因為被弟弟打斷了兩人的泡澡時間而有些不滿地扁著嘴,但這模樣對自己來說很是稀奇,也覺得有些可愛……大概。
「都是瞎忙而已。」
看著擠在自己與他之間,又湊上來的弟弟,自己對他投以了歉意的神情,他只是對弟弟的後腦勺不滿地吐舌。
慶幸他如此包容自己之餘,回應弟弟的問題也令自己有些慚愧。
「以後感覺會更忙呢。」
趴到浴池邊上,弟弟伸手輕撫自己染著他的青紋的指尖。
稍早,沒料到弟弟會想一起洗澡而沒能避免被見著的、屬於他的痕跡,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同時,他卻撈起了自己的身子,對弟弟再度聲明這是自己屬於他……的象徵。
慌張地不知該如何跟弟弟解釋,卻又隱隱地感到開心。
如果能早些……早些有誰這樣在乎自己的話,哪怕是艱苦的日子,也過得下去吧。
自己的愚昧駑鈍錯過了許多本應察覺的事。
自欺欺人的一切,也令自己困在自己設下的圈子裡沒能踏出一步。
若不是他使勁拉起自己,疼著逼自己記起一切的話……
「好想多跟兄長相處喔!吶--鬼叔叔,要照顧好兄長哦!」
「這什麼話,輪得到小鬼你說嗎?」
弟弟笑嘻嘻地轉了轉身,握起了自己的手,令他皺了皺眼瞪了過來。
「嘖,這可都染上了小鬼的味道了。」
吐吐舌將自己的手安放好,弟弟伸了個懶腰從浴池站起身。
「不泡了嗎?」
「第一班車要早起呢!兄長,等會好好休息吧,我不會打擾你們的喔!」
「說什麼……」
「那符咒,我想帶一張回去研究,今晚會裝作沒聽見的——」
「!等、等等……」
自己還沒來的及起身,弟弟便笑嘻嘻地跑出了澡堂。
眼看是沒能追上了,自己才把視線小心翼翼地轉向了他,不偏不倚對上了那黏膩的笑容。
「你還準備了呀,那不嚐嚐怎麼行呢?」
「不……我只是……以防……」
「你這弟弟可聰明了,不讓他明白一下就可惜了吶。」
心頭的慌張讓自己不知道該接哪句話,他卻越發靠近,懷住了自己的腰際,令人無法逃開。
「你是屬於我的,誰也不能奪走。」
……自己,總是想著,若那個時候能遇見他的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