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徬若失措
不黯水性之人,即使立於分寸之中,也將溺盡。
『你說你叫蝶蝶?是假名吧!沒聽過這種名字啊!』
『……』
『是不能透露本名嗎?果然是哪家的大少爺吧。』
『……我、現在……就叫這名字。』
從老家搭了許久的火車,甚至在車上睡了一晚,才在正午時分抵達自己從未到訪過的地方——帝都。
文明開化以來,僅只是蓋起車站與搭上電線的老家那裡並沒有太多改變,而開化的中心點‧帝都,則是個與想像完全不同的地方。
高聳的樓房、平整的道路,偶爾能見到趕開人群前進的、用兩匹馬拉的廂車,有些地方甚至在地上舖了軌道,隨著規律的震動聲響,能見到遠遠駛來的、如同單截車廂的小火車。
空氣中飄著許多未曾嗅過的氣味,沒見過的店舖、街上許多穿著窄袖修身服裝的人們……自己對這座都市目不暇給,但心底那隱隱的徬徨感,卻沒讓自己更深地去了解這些。
自己是受到拘束的身分,僅是來到此地確保家系的自由。
連明天以後該如何度過時日也不明瞭的現在,那些新奇的事物,並不屬於自己。
在午後時分匆匆找到「六生」在帝都的聯繫處,與其他同樣也是前來報到、看似同齡的孩子們一起走上帝都近郊的山坡,在身著「六生」制服的成員引導下穿過結界,來到了這座與世隔絕的龐大書院。
在師長們的介紹與分配住宿房間的晚膳結束,準備回房前去洗浴的走廊上,自己便被同寢室的同學們追問了這些。
『聽起來怪彆扭的啊。』
同學們嘻笑著,試著將自己的名字念得順口些,很快地便演變成奇音怪色的打鬧。
『不必勉強,知道是叫我就行了。』
幾乎沒有過同齡朋友的自己,並不擅長面對這種場合。
在六生的第一個夜晚,躺在八人通鋪的床褥,望著黑暗的天井,窗外傳入的蟲鳴與熟睡同學們平穩的氣息,也無法令自己放鬆下來。
……自己確實已經不在老家了。
已經不再是那個家的人了……嗎……
隻身一人來到這裡,自己拋棄的並不只是名字而已。
從未學習過如何自己一人活下去的現在,即使咬著牙苦撐也得過下去才行。
自己已經沒有人能夠依靠了……
即使明白這樣的事實,自己卻仍不願意接受。
希望這一切只是個玩笑,明天醒來,父親那嚴厲卻總默默地放過自己的面容就會出現,能聞到才剛綻放的藤花香甜的氣味,還能在膳房與僕人們傳達每日備膳的感謝……
但自己卻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幻夢。
在陌生的被褥與空氣中,掙扎地沉入了夢境。
『不論在來到書院之前是否修習過陰陽術課程,在這裡都請各位重新學習六生的陰陽術,記住,當你們走出書院大門,即代表六生。』
隔天一早便開始按照班級上課,人數較少的關係,同期生幾乎都在同個班上,沒有出現的,似乎是作為程度還未能上課堂,先在書院裡打雜幫忙的「直丁」來到這裡。
所謂的程度,是如何區分的呢?
若沒有經過栽培,自己會不會也僅是個普通人,來到這裡也只能做繁雜粗重的工作呢?
那些被認為程度不到的學生,又是怎樣區分的呢?
或許在他們之中,就有陰陽術的奇才也說不定……
課餘的休息時間,看著在膳房外辛勞劈柴的那些面孔,自己不禁這麼想著。
六生的課程所學與老家幾乎無異,讓自己感到鬆了口氣之餘,也深怕忽略了些微的不同而被師長察覺。
不敢輕忽、父親所要求的,切不可暴露自己來自哪個家系。
修習陰陽術的家系各有不同的特色,在使用術法、描繪符咒之處便能輕易分辨,即使是不經意地跟著習慣表現,也可能因此被其他家系的成員識破。
自己戰戰兢兢地、試著暫時拋卻深深刻在身子裡的那些,做為普通的學生修習著。
然而要努力的,卻遠不只如此。
日復一日,不知不覺流逝的時光,將自己的不足之處表露無遺。
察覺到時,這間通鋪已經只剩自己一個在溫習了。
不善於交際,面對邀約的退縮,讓自己漸漸地跟不上同學們的相處,害怕跟不上課業、又或許是逃避面對那些互動,自己總是留在通舖裡讀書或練習,倦了就到宿舍後院的空地使著借來的竹劍練習揮劍。
這幾乎與在老家無異的生活,讓自己孤身一人的情況徹底體現了出來。
自己不明白與同學們談天說地的樂趣,只是害怕不留心就說出了關於老家的事。
用膳時間同學們交換著飯菜、挑揀著喜歡的菜色,總是習慣將餐盤裡的一切吃完的自己也做不到。
跟不上同學之間的話題,自己只能在尷尬的氣氛中,靜靜等待時光流逝。
即使如此,有自己能做的事,還是讓自己稍稍安心了些。
對於在六生該如何、是不是有哪些期望自己的事,父親一丁點也沒提上。
彷彿只要自己安分在這裡待著,別出差錯給父親惹來麻煩,就已經盡了最大本分。
……這些,總讓自己不明白。
不明白以往的鍛鍊與修習是為了什麼。
那些因為鍛鍊而受的傷發的疼,偶爾讓自己彿上心頭的顫抖,過了亥時硬撐著眼皮讀下的書,睡前默背就怕記不起的那些題,又算什麼呢?
僅只是留在此處,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的現在,自己不明白。
『……』
不經意地想起這些而顫抖不已的身子,發軟的雙手怎樣都舉不起竹劍,自己忍不住躲進了庭院角落的樹蔭裡。
若在這誰也見不著的地方軟弱一會也沒關係的話,自己是不是能夠再稍微往前走一些呢?
即使那是沒有任何人……期望著自己的未來。
…………
……
「兄長把六生的事情記的好清楚哦!如果在那邊學習的話,感覺就不會無聊了呢!」
晚膳後的休憩時間,弟弟一邊撥著爐火上的栗子一邊說著。
自己確實是說得有些過於詳細了,雖然只是課程與作息、書院的例行事項,也不免為是否不小心透露了不該透露的細節而捏了把冷汗。
「是嗎……如果仁太郎喜歡交朋友的話,或許會過得很愉快。」
「兄長呢?兄長當陰陽生的時候,有好朋友嗎?」
明明是無心的問句,卻令自己沉了口氣。
如果說了實話,弟弟又會露出那種表情吧……擔心著、好像為了自己發疼般,輕皺著眉頭,望著自己的模樣。
如果胡謅一番的話,肯定也會被追問,甚至要自己介紹當時的朋友們給他。
從來沒有過的東西,自己是挖空了心思也想像不出來。
「……當時專心在學習,沒怎麼跟同學來往。」
自己下意識地壓低了音量,就像明白這是件不值一提的事。
正如現在心中的空虛與慚愧,在不久之後,自己才明白了與誰擁有聯繫這件事,對走在漫漫長路上,是多麼重要。
『抱歉,是我睡過頭了,沒能跟上外出探訪。』
『同寢的同學沒有叫上你嗎?怎麼會呢。』
『……』
為了考試想多讀一些書,卻忘了身子不小心染上風寒而睡過了外出探訪的時間,直到正午,自己才在因為風寒而痠疼的身子裡醒來。
向留守的師長道歉,見到師長不可置信的神情,讓自己感到十分慚愧。
與同學熟絡,相互幫助、建立友誼,竟也是必須之事。
沒能跟著授課老師外出探訪,只能留在寢室讀書的自己,在傍晚時分同學回寢的嬉鬧聲中回過了神。
『啊、歡迎回……』
『欸!等會誰要先去洗澡?沒人的話就我了哦!整身汗實在受不了了啊!』
『就你今天最忙啦!功勞都被你搶去了,要請吃烤年糕啊!』
『哈哈哈!想到友助搬石頭那件事,現在還想笑、實在太好笑了!』
『啊?為什麼現在還提這件事!真是太丟臉了……走啦!我們一起去洗澡吧!現在澡堂搞不好還空著呢!』
『對啊!走吧走吧!』
『……』
一句話也沒能搭上,隨即關上了的寢室門,令自己更退縮了。
『這是小組合作的作業,蝶蝶同學,你真的要一個人完成嗎?』
『我會盡力而為的。』
若說與誰交際是種天賦,自己肯定連一丁點也沾不上吧。
在心頭酸的說不出一句話之前,自己試著憑藉更多的努力追上同學的腳步。
說到底,一直沒有對同學們付出關心,突然靠近不被接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只是自私地顧著自己,不願意對其他人付出,沒做到任何讓他們方便或有所助益的事。
……這樣的自己還想與他們變成朋友,實在太過天真了。
為了自己完成小組作業而花費了更多時間,直到亥時過後才回寢的自己,總是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在黑暗中輕手輕腳地舖好床褥鑽進被裡。
多虧花費了一整天體力的疲憊,自己還來不及胡思亂想,便墜入了睡眠之中。
不願讓先前的憾事發生,在雞鳴時便迫著自己睜眼,梳洗過後到操練場練習揮劍,在早膳前趕緊到冷涼的澡堂洗過身子,聽著同學們的談話度過用餐時間,開始一天的課程……
這樣的日子,習慣以後竟也覺得輕鬆許多,因為忙碌而沒有時間去想那些令自己喪氣的事,也能稍稍忽略那些不知不覺在背後顯現的耳語。
燥熱紛亂的夏天過去,秋天的紅葉鋪滿了庭院,直丁們掃起葉堆,在特別風趣的老師們帶領下用落葉烤起番薯與松菇,笑鬧的聲音讓在角落練習揮劍的自己也感到放鬆。
除了師長課堂上的詢問還有偶爾的關心外,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跟同學們說過話了。
即使在同學需要幫忙的時候出手協助,也常以尷尬的眼神與沉默收尾,那些在不知不覺間形成的奇妙氣氛,讓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卻又無能為力。
『蝶蝶同學,你又這麼晚才回來嗎?』
在後山採摘調劑課需要的草藥直到夜色降臨,膳房的燈火早已冷涼,轉身走向擺放草藥的教室時,遇上了夜巡的老師關心。
『今天的藥草找的慢了些,所以……』
『即使書院周圍有結界,夜裡的後山也很危險,下次別這麼晚才回來了,知道了嗎?』
拼命點頭,自己欠下身子趕緊經過了師長面前。
在月色中將草藥清洗乾淨、整理完畢後,亥時的鐘響也隨之傳來。
『……』
撫著飢腸轆轆的肚子,擠了擠嘴角。
這種熟悉的酸楚,自己沒想過還會再次經歷。
但在這裡,自己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