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殘影虛妄
熄了燭火,便難從暗裡點出光明。
珍珠落入濁水,僅憑摸索,何年才能尋覓?
珍珠落入濁水,僅憑摸索,何年才能尋覓?
這段人生,究竟都在追尋什麼呢?
每每好不容易抓住了什麼,張開掌心,卻空無一物。
夢也好,期望也好,對未來的想像也好。
……彷若蜃影,燃盡在燭火深處。
「怎啦,還睏著嗎?」
臉頰被厚實的掌心輕撫,周圍潮濕的空氣,將自己從朦朧間推回了現在的時空。
「……還行,稍微出神了。」
「等會走不動了可要告訴我呀。」
蒸騰的熱氣,水與他的溫暖包圍著自己。
在傍晚的黏膩炙熱中忍不住闔眼,醒來已與他在這窄小的浴桶裡貼著身子。
清爽的感覺示意著他早已將自己打理乾淨,或許忍不住睡去的自己也沒讓他盡興,他卻總是毫無怨言地為了自己付出。
自己,好像總是讓他這般幫著自己呢。
明明不是走不動,只是要休息一會,他卻總怕自己逞強似地先一步將自己抱起。
洗浴也是,用膳也是,好似能做這些事情就令他開心。
自己會不會就這樣依賴著他,最後什麼也不懂做了呢?
不希望他離自己而去,是因為這些溫暖的舉動,還是對他的心意呢?
自己的付出顯然無法與他相比啊。
燈火照耀不到的暗處深沉,眼前的溫度卻不容自己忽視。
「抱歉,那時候⋯⋯是我太疏忽了。」
「唉?怎麼突然。」
放任自己略嫌酸軟的身子靠在肩頭,他帶著銳爪的指尖也輕輕在自己的下唇滑動,這輕佻的舉動一開始總是讓自己有些不適應,就連接受實際上他只是出於欣賞所謂的『可愛』而做出這些,也在心底說服了自己無數次。
「……」
近在身旁的他的懷抱,不知不覺習慣了的溫度,讓自己卸下了包裹在外的層層防備,只為了能與他更貼近一些。
倘若將這一切抽開了,恐怕下一秒自己就會被周圍的刺骨凍碎吧。
伸手就能碰觸到溫度、輕移視線就能對上那同樣注視自己的溫柔。
意識到他存在於此,真實地留在自己身旁的感覺,竟讓心頭如此悸動。
好開心……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徘徊在心頭,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贈禮,欣喜地收下之餘又害怕這只是一片泡影。
在他的觸碰裡說服自己這並不是虛像而安心的瞬間,那股隱隱地、為了還未發生也無法證實的想像而感到擔憂的念頭,卻也藏在暗處,不時伸出了絲縷騷向耳際,提醒著自己至今從未真正抓住過任何一絲足以被稱作幸福的事物。
自己從未好好地完成過一件事。
這是……無論如何替自己辯解,也無法擺脫的事實。
該依據什麼來說服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不會再消失呢?
因為有過努力嗎?明明該要注意的危機,卻沒有考慮的仔細就行動,讓自己陷入險境,差點就讓一切在自己手裡葬送。
若不是他出手拯救了自己,現在還能在這裡,感受他的溫度嗎?
自己已經不知道依靠他人撿回了多少次性命了……
「……雪女那個時候,如果我再考慮的仔細一些……」
「你還真是會把事情放在心裡很久啊。」
沒有對自己的低語做出評判,他只是伸手將自己湊進了他懷裡一些。
沒把事情做好,因此失去了一切,這樣的事情總是反覆在這段人生裡發生。
多到只要發生了差錯,心裡所想的便全是『就要結束了』、『要失去所有了』……這樣的念頭,連掙扎的力氣也提不起。
若有誰來拯救了自己而離開險境,也只是僥倖,不是因為自己有所努力。
在這之後必然得面對的那些責難與羞辱,毫無作為的自己也只能全盤接受。
「沒有孩子一開始學走就不會跌倒的吶。」
他的聲音透過自己靠著的厚實肩膀傳進了耳裡,閉上眼,感受他貼在臉頰的指腹摩娑。
「考慮清楚再踏出步伐的話,就不應該跌倒吧……」
自己當然、不如說,沒有人會希望得到失敗。
緊跟著失敗而來的那些痛苦、悲傷、責難與唾棄,失望的神情總是硬生生地刻進了心裡,疼的身子發顫,卻沒法逃開。
不應該失敗的,如果多考慮些,就該想到這些、而去避開那些危險的。
自己總是不斷地這樣想著,在做什麼都沒法改變結果的後悔中徘徊。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沒有考慮清楚、沒有做好而失敗的話。
要怎麼說服自己接受這些無論多少次也無法習慣的責難呢?
「你總是這樣想的嗎?」
他輕笑了一聲,伸手撈起自己的身子往他腿上放,讓自己不得不面向他湊近的臉龐,下意識想往後退開,他的掌心卻實實地托著自己的背脊,自己無從選擇,只能逃避似地垂下視線。
「孩子跌倒的話,可不是父母在痛吶,覺得痛而學會站穩的人,也是孩子自己呀。」
「…………」
他說話時隱隱從唇下露出的獠牙,不時地閃爍著微弱的反光,在垂下的視線裡令人無法忽視。
或說自己只是刻意想看著他,而拋卻那些應該聽進耳裡的勸告。
不想聽他人說的那些好聽的、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已經做得很好了的話語。
總是失敗的自己已經聽得太多,多到沒法相信了。
狡猾的自己多麼清楚責難自己遠比承認讚許簡單。
即使每次都成功,也必定有一次會失敗吧。
那僅僅一次的失敗,就像燒著烈焰的烙印,穿過了那些脆弱不堪的成功,狠狠地燙在了身子裡,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擺脫。
與此相比,那些過往的成功如同廢土碎屑,甚至是想逃開那追隨而至失敗的烙印時,阻礙在周身的絆腳石,越是在乎那些成功,越難從失敗裡逃開。
以為好好地完成過的事、被讚許成功的事,能在遭逢失敗的責難前替自己擋住些許痛楚。
結果卻往往不是如此。
若總是失敗、披滿一身的烙印的話,再多的責難也僅是往已經骯髒不堪的布上添一把土罷了,至少不再有白的刺眼的成功、提醒著自己失敗有多麼痛苦。
自己就這樣,在泥濘中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對讚賞的話語一笑置之。
「但,父母會覺得失望吧。」
逃避話題而沉默的太久,意識到此的瞬間有些過意不去,自己含糊地應了句,悄悄將視線往上移,卻不偏不倚與他對上。
不知道看著這狼狽的自己多久的他瞇起隻眼,輕捻自己的下顎緩緩湊上前。
「他們會心疼跌得疼的你呀。」
「…………」
即使想說出反駁的話語,遙遠的夢、曾經從所謂的『父母』那裡感受過的溫暖卻湧上心頭,讓自己拋下了那些開不開口都無所謂的語句,貼上了他傳遞而來的熱度。
『……母親,最後只說了這些。』
將近一個季節沒能面對面說話的此刻,自己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父親。
跪坐在廳堂裡,不知何時隔起的簾幕,讓自己感覺父親變得更遙遠了。
母親去世後的三天,父親返回了宅邸,又過了一天,自己才被召來這裡,向父親稟告母親的遺語。
簾幕後傳來的沉默,久到讓自己以為空氣也停滯了。
『我明白了。』
父親的聲音平穩,不帶一絲悲傷,也絲毫沒有猶豫。
彷彿母親的逝去對父親而言並不是能動搖他的事情。
是自己不夠堅強嗎?
想起母親的一切,母親最後的模樣,母親最後說出的話語。
自己……不夠努力嗎?
沒能讓母親在最後也能在乎自己,開口說些能讓自己感到安慰的話語。
母親去世,自己雖然悲傷,卻更感到空虛。
彷彿不明白一直以來是為了什麼努力,又因此得到了什麼。
母親的喪儀簡單卻隆重,自己即使全心投入、專心地念誦著經文,卻也沒能因此平靜下來。
看著堆積的書籍,保養妥當的竹劍,卻提不起勁。
……為什麼離去的不是自己呢?
自己不只一次坐在簷廊邊想著這句話。
書也讀不好,劍術也未能追上父親一分一毫,只被投以失望神情的自己,是最不該留在這塵世的人吧。
在母親已經逝去的現在,自己依舊只想著這樣的事,不肯振作起來。
彷彿母親的逝去也停止了一切,父親不再與自己練習劍術了。
自己只能在用過早膳後,帶著竹劍到庭院裡練習揮劍到傍晚。
獨自洗浴與用過晚膳,便回到房裡讀書直到就寢。
一切就像母親還在的時候,日復一日的模樣。
不知該何去何從的自己,就像被留在了那段時空裡,徘徊著相同的每一天,沒能離開。
『天皇下令廢除陰陽寮,各陰陽師家系必須併入新的六生體系,若要維持家系,必須派遣一位成員到六生作為交換。』
『那兒會供你吃住,讓你學習陰陽術。』
久違地被召喚到廳堂,隔著簾幕,父親略帶嚴肅的語調對自己說了這些、幾乎是第一次知道的事情。
『……我該去多久呢?』
『去了那裡,你就是六生的人了,不需回來。』
『……只要去就行了嗎?』
『六生裡必然也會有其他家系的人,你得取個掩人耳目的名字,也不許鬆口這裡的事。』
『……我明白了。』
明明是如此突然又不講理的事,自己卻沒有選擇。
但……或許像自己這樣的無用之人,作為穩固家系的椿子,留在那裡保下父親努力維持的家系,才是正確的吧。
即使自己對那個地方還有以後的日子也完全不明白。
但自己明白的是,已經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前往六生的時間急迫,自己只能盡快收拾準備要帶上的物品。
在房裡整理挑揀,卻不知道該帶些什麼才好。
自己憑什麼取走宅邸的東西呢?
連自己也留不住的這雙手,又有什麼資格拿走不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在房裡待了一夜,晨光灑落,自己空著手出了房門。
『你做得很好,如此一來,這個家系也能維持了。』
臨行前在廳堂拜別時,隔著簾幕,父親對自己這麼說了。
雖是讚許之言,自己卻不知從何開心起來。
即使自己沒有收拾任何物品,那位不知從何時起便隨侍在父親身旁的陌生女性卻仍走上前,笑著將包裹好的衣物與文房用具交給了自己。
無用之子棄往他處。
若自己能夠如同落葉塵埃那般毫無情感思想的話,或許……
「夜巡真是無聊吶,明明不會有怪異來的吧。」
他大大地打了個呵欠,青髮在晨光照耀下如同夏夜的山潤。
「保有警覺總是必要的。」
「不都佈上了這麼多結界了嗎?人類真是膽小啊。」
「或許是吧。」
僅是聽著他的話語就感到輕鬆許多,但久未徹夜的身子卻令腳步有些疲軟,淡淡的晨光也彷若細針刺進眼裡那般不適。
下意識背過這光線,摸索著佩刀確認已經收攏,他的臂彎也默默地環上腰際。
「回去好好歇息吧,風寒才剛好,可別太勉強了吶。」
靠上自己頰側的他,往耳邊輕吐的語句讓自己有些朦朧。
「……我累了的話你背我回去嗎?」
試探性地對他說著,在因疲累而漸漸模糊的視線裡看住了他瞇起的隻眼。
「那有什麼問題。」
他的嘴角勾起笑意,趨前就將自己攔腰抱起。
被疲累壓住的驚慌讓自己無從掙扎,勉強就著快要閤起的視線靠向了他。
還想說些什麼,意識卻先一步溶進了他給予的溫度裡。
『少爺……請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沒有乘轎,宅邸的僕人一路送了自己來到車站,一邊叮嚀一邊替自己將擋風的外衣拉好。
即使心底如同浸在冬天的池子裡冷涼,僕人的關心還是令自己打起了些精神。
『我會的,一路過來辛苦了……您先回去吧。』
『少爺……』
僕人躊躇著就像不知道該如何斟酌語句,開開闔闔的雙唇,最後抿了緊。
『您永遠是這宅邸的少爺,請您……不要忘了。』
『…………』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番話語,自己愣了神。
僕人就像發現了這番話令自己難堪似地露出慌張的神情,飄了飄視線,最後才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只竹葉的小包塞進自己懷裡。
『小的會等您回來的!』
僕人收起了為難又懊惱的神情,在自己回過神後,便匆匆離開了車站。
那股心意與安慰,自己明白,卻沒法收下。
自己是有去無回……這沉重的事實擺在眼前,縱使有人期待著自己歸來,也是枉然。
試著收起思緒往車站裡走,自己順手將竹葉小包打開想確認這是什麼——多半是旅途中能配著吃的食糧吧。這麼想著的同時,那被捏得紮實小巧、容易入口的飯糰映入了眼簾。
是自己在疲憊不堪又被飢餓實實壓著的夜裡,放在井邊讓自己感到安慰的心意。
——再也沒有人會替自己準備這些了。
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同時,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何謂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