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撲騰卻空
越是想抓住的,越抓不住。
痛是什麼感覺?
自己既清楚,又模糊。
從震盪的視線中回神,忍住喉頭湧現的不適感穩住腳步。
痛楚從發疼的右眼逐漸擴散,下意識顫抖的身子讓自己不停喘息。
掙扎的意識好不容易回到腦中,抬起頭,看見的卻是父親放下竹劍準備離去的背影。
『請、請……等一等!』
使勁舉起竹劍奔向那背影,但迷濛的視線連發生了什麼也察覺不到,一陣痛楚來襲後,自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倒向地面。
……最近,父親的鍛鍊越來越嚴厲了。
跟母親之間的情況,似乎也有些變化了。
自己並沒有立場直接詢問母親或父親他們的事情,為什麼開始不互相說話了?是不是有人不開心,生著悶氣。
大人的世界,自己即使看見了端睨,也捉摸不清,更別提妄下定論。
捱過了寒冷的冬天,母親的臉色卻漸漸變差,常常像被外頭的冰雪凍了一夜般蒼白冷涼。
自己即使伸出手想替母親暖暖臉頰,卻總是在那細緻嘴角揚起後,被要求回到書桌前。
或許母親在乎的事情,與自己所想天差地遠。
從自己上次折了手以後,父親每次的鍛練總令自己帶上沒有三五天無法恢復到能動彈的傷。
自己只得準時喝下藥湯,在僕人的協助下到膳房用膳,艱難地拾起筷子與匙子。
那麼今天……啊……對呢,剛才疼痛不已的右眼就是直直地挨了一劍吧,即使父親多半沒有使出全力,自己的眼睛仍疼的張不開來。
若自己就這樣一直看不見了會如何呢?
連劍術也無法發揮、更別提自己不夠擅長的陰陽術。
本家若繼續養著毫無作為的自己,便是浪費吧。
明明知道這些,依然對自己如此嚴厲的父親,是自己沒能達到他的要求嗎?
還是……他早已放棄自己了,所以才如此無謂呢……
自己,還要繼續鍛鍊下去嗎……
想著這些喪氣話,身子的力氣彷彿也漸漸流失,讓自己連起身都顯得艱難。
『少爺、少爺!您聽得到嗎?』
被僕人慌張的聲音拉回神,一雙大手伸手輕輕搖晃著自己的身子,直到自己睜開了眼睛才停下。
『抱歉……我沒事……』
『少爺,請趕緊前往房裡包紮吧,若無法行動,小的背您!』
僕人邊說邊轉過身圈起手要讓自己爬上,看著這樣的情景,即使自己肯定那位僕人的力氣足以扛起自己的身子,但……
如果現在接受了他人給予的溫柔,自己會不會就一股腦地依賴起別人呢?
僕人幫忙包紮、餵藥時感覺到的輕鬆,並不是自己不做了就沒人需要做,那只是改成勞煩他人罷了。
如果連自己站起都沒法做好的話,父親也會感到更加失望吧⋯⋯
明明剛才想著那些喪氣的事,自己還是如此在乎父親的看法,好像如果失去了這些目標,自己就什麼也不是了。
深呼吸,在朦朧僅剩單邊的視線裡撐著竹劍站起,方才父親最後一撃似乎打中了自己的肩頭,尖銳的痛楚隨著骨頭傳進腦中,讓自己難以施力,搖搖晃晃、勉強才穩住了腳步。
『請先替我備藥吧,我去沐浴身子。』
用力眨眼維持住自己的意識,開口交代了僕人,雖然僕人好像有些為難,但在確定自己能走動以後,便趕緊驅策腳步離開了。
即使可能會傷了竹劍,自己也不得不用竹劍支撐身子往澡堂移動,前幾天剛癒合還染著青紫的腳隱隱作痛,稍早被擊飛沒來得及護住而撞上地面疼著的後腦也刺激著自己的意識。
父親……是不是討厭自己了呢……
艱難地移動著腳步的同時,自己又忍不住往這方面想。
連鍛鍊的時候也沒能對上視線了。
太陽才剛從簷上探頭不久就結束鍛鍊了的現在,代表自己早早就被擊倒了。
以往父親多半會讓自己一再向他挑戰,現在卻一開始就使出了難以招架的攻擊,轉瞬間就將自己擊倒。
身子疼得難以忍受,即使想在午飯前的空檔練習揮劍也顯得困難,沒能做出太大動作的關係,僅是揮個十來回就喘到不得不休息。
這樣下去自己沒辦法達成父親要求的……
但自己只能不斷努力才行。
因為……自己也不明白還有什麼,是自己能做的事了。
『母親……』
洗浴完裹著裡衣走到包紮上藥的房間時,意外地看到母親的身影。
自己趕緊低頭行禮,但腳步卻因為這輕微晃動而變的虛浮,不得不伸出手扶上一旁的櫃子,染上青紫的手卻傳來一陣難忍的痛楚。
『過來這裡。』
喘息間聽到了母親的聲音,自己趕緊深吸一口氣走向母親所在的藥箱前。
在指示下小心翼翼地跪坐,即使腳還疼著,但自己竟也習慣這種疼了。
『眼睛閉上,我說好前不許動。』
不明白母親要做什麼的自己只能依照吩咐閉上眼,只是一闔起視線,意識就漸漸陷入了朦朧,直到一股涼意彿上了眼尾。
……熟悉的味道,是僕人準備的藥膏。
母親……正在親自替自己上藥嗎?
自己並沒有做的很好,值得讓母親親自替自己上藥。
但心裡卻有股無法忽視的暖意,盈滿了身子,自眼角滲了出來。
『疼嗎?』
『不疼……抱歉,母親……讓您親自……』
母親沒有回應自己,只是將濕潤冷涼的藥膏,沾上了發疼的臉頰。
母親上完藥後便草草離開了房間,僕人們似乎明白自己的狀態,而將午膳端來了這裡,讓自己不用艱難地走到稍有距離的膳房。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盈滿了心頭的溫度,自己在朦朧的視線裡,也覺得今天的飯菜閃閃發亮,比平常更能感受到美味。
……自己,其實很開心吧。
母親為了自己親自來到這裡,給予關心的事,便足以讓自己開心許久。
母親的身子明明也不舒服,卻願意特地前來……
說不出口的情緒,和著飯菜,成為了今晚入夢的暖枕。
令自己開心的事情竟不只一日。
身子的疼沒能鍛鍊的隔日、再隔日,母親除了指導自己讀書外,也到膳房與自己一起用餐,關心著鍛鍊的事,甚至慰問了自己身上的傷恢復得如何。
自己即使開心,也不敢輕易表露。
沒有做到讓他們滿意的事,如果還露出開心的模樣的話,就太對不起母親了。
但,心頭這股悸動不已的情緒總讓自己忍不住揚起嘴角,輕快地回應著母親的詢問。
是因為自己太過安逸了嗎?
懲罰總是在不知不覺間降臨到了身旁。
『啊、唔……嘔!哈……哈啊……!』
恢復幾日後的鍛鍊,才剛起步,父親的竹劍便鑽進了自己的上腹,強烈的疼痛感讓自己的身子一陣痙攣,忍不住嘔出了才剛吃下的早膳。
好疼……真的好疼,為什麼父親對自己如此嚴厲呢……
忍不住眼眶湧現的溫熱,口中的酸楚與幾乎要窒息的疼痛讓自己幾乎要站不穩。
明明昨天才慶幸雙腳與手能動彈了,現在卻軟的幾乎連竹劍都要握不住。
『哈啊……哈啊……嘔!』
拚了命直起身的瞬間,胃部傳來強烈的不適感卻又讓自己低下頭嘔出了稀落的湯水。
……好難受……
頭暈目眩的感覺,好像一閉上眼就會失去意識,但這股疼痛實在讓人想逃開,好想放下竹劍蹲下身子,好想從父親面前……
意識到此的瞬間,自己才發現父親還在眼前,沒有因為自己的慘況就離開。
父親……願意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嗎……
明明頭還暈的沒辦法站穩,自己卻有些開心……即使知道可能還要再挨上其他的疼,僅只是父親沒有放棄自己,就感到悸動不已。
『哈啊、哈啊……啊啊啊!』
使勁舉起竹劍衝向前,連父親的衣袖都還沒碰上,喉頭傳來一陣強烈的不適,意識隨著眼前一片黑暗遠去。
『再怎麼說……用這種方式對這麼小的孩子……』
『當家大人不心疼,我都心疼了。』
『少爺最近才開始有點笑容的……當家大人到底在想什麼……』
……紛擾的聲音……
呼吸有些艱難,身子軟到施不上力,即使想揚起手希望周遭能安靜下來,卻沒法做到。
想吞口口水也覺得喉嚨有股難忍的痛楚,伴隨陣陣反胃的感覺,發熱的身子好難受……
『少爺!……您醒了……快喝點水吧!』
或許自己揮著的手被僕人察覺了,趕忙上前的身影雖然模糊,卻仍小心仔細地將自己扶起。
乾澀發熱的喉嚨接觸到清涼的水便沒法克制地飲下,帶著淡淡的藥草味,多半是特意準備的吧。
『……、……』
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
啊……啊,對呢……
父親……剛才,對自己用了刺喉吧……現在還活著說不定已是萬幸。
手下留情了嗎?僅是讓自己失去意識,留下還能忍耐的傷。
即使這麼想著,眼眶卻沒能控制地湧現了一片熱。
父親究竟怎麼看待自己的呢?
是棄之準備作為柴火的枯樹,還是豔花旁頑強除不盡的雜草?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那悉心照顧的植栽了吧……
喉頭與胃部的不適,令自己連喝下粥水都顯得困難。
開不了口,自己僅能點頭向僕人致意。
無法練習的話,至少能讀點書吧。
若母親能給予些許安慰的話就好了……
自己這麼想著,拖著腳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卻發現門開著,而……母親蒼白的身影,倒在了門內。
『……』
沒法開口,自己只得慌張地跑向有僕人在的地方,拉著僕人回到房間才能讓僕人幫忙找來宅裡的醫生。
擅自挪動母親身子的風險太高,於是僕人們搬來了母親的床褥鋪設在這裡,讓母親能夠休息。
醫生診斷完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後。
自己因急忙奔跑與擔心母親狀況而不敢輕易歇息的身子,倚在牆邊喘息著,喉頭的不適讓自己說不了一句話,顫抖的手腳也難以上前輕撫母親蒼白的臉頰。
母親……是來房裡找自己的嗎?
即使心底疑問,母親昏睡的現在,自己也開不了口。
自己沒能讓母親安心嗎……才會拖著病體也要來到這裡……
懷著這些紛亂的想法,靠著牆的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意識。
『夫人的症狀不明……但脈搏虛弱,恐怕需要長期調養。』
『若能找個清淨的房間,對病情應該會有些幫助。』
意識緩緩恢復的同時,自己聽到了醫生的聲音,似乎在向誰報告母親的病情。
身子動彈不得,也沒能睜開眼,但這些內容,多半是父親來了吧。
沙沙的腳步聲隨著關上拉門的聲響離開了房裡,自己也再次回到了黑暗之中。
母親的身體變差,父親的態度也變得更嚴厲。
自己不知道究竟為何會如此。
即使想著是不是因為自己不長進的關係,讓他們操心了,或許母親替自己說了幾句話,讓父親氣憤了。
也或許是他們看著一事無成的自己,各有自己的煩憂。
但自己無能為力……
拚了命想做好,卻總是無法達到他們的要求,沒能成為一個令父親母親都感到驕傲的孩子。
該怎麼做才好……該如何才能改變這一切呢?
轉著腦筋,愚鈍的自己怎樣也想不出方法。
冬去春來,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
往往今天還能開口說話,吃上幾口飯,隔日又昏睡了整天,喚也不醒。
父親的鍛鍊還是相當嚴厲,但或許是諒解自己的不長進,漸漸地,好像能夠避開父親襲來的猛烈攻勢,閃開要害,能繼續執起竹劍,讓父親多使幾回。
春天的尾聲,母親房外的藤花開了。
那是小時候母親帶著自己遊玩的古老藤樹,自己總是喜歡尋找最高的花串,蹬起身子試著摸上最底下的花蕾。
回頭就能看見母親慈愛的笑容,是令自己……感覺如同夢中的過往。
在前往母親房間的走廊上遇到了沒見過的女性訪客,穿著華貴,與母親不同、略帶媚姿的面容直盯著自己,讓人有些不適應,匆匆告訴對方父親所在的廳堂後,便錯身離開了。
『母親……今天的藥湯喝過了嗎?』
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走進房裡再回頭關上,自己輕手輕腳地走向床邊。
母親虛弱的模樣令人看來相當不忍,握住了冷涼削瘦的手,自己多希望能將身上的溫度傳給母親,哪怕或許根本不夠。
母親搖了搖頭,自己看向一旁僕人準備好的藥湯,想上前去拿來,卻被母親阻止。
『沒用的。』
『母親……』
聽到這番話,自己實在難忍心頭的擔憂,想試著開口勸勸母親,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母親一定很難受吧,面對不知道是什麼、又無從治起的病症,喝了藥湯也不見起色,如果是自己,也會說出一樣的話吧……
『母親……一定會好起來的……』
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如此不善詞句,病情沒有一點進展的事實也擺在眼前,自己竟還說著這番天真的話語。
母親沒有責難自己毫無幫助的話,只是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好像想說些什麼,視線卻被什麼吸引住了似地往天井看。
『?』
順著母親的視線,自己看到一只青藍色的蝴蝶,一眨一眨地飛進了房裡。
大概是從窗戶飛進來的吧,母親看著蝴蝶入迷,鬆開的手自己趕忙握了住。
『……』
看著母親注視著蝴蝶飛舞,彷彿忘了病痛的神情,自己默默地下了決心。
「吶,醒了嗎?夜深啦。」
「吶--我肚子餓啦--」
被這低啞渾厚的聲音驚醒,自己愣神看著黑暗染著些許光線的天井。
「……啊……對了,要夜巡……」
「等等等,還沒到亥時不是嗎?先吃點東西吧。」
「……」
小心地爬起身,休息了一天的身子感覺又恢復許多,不需要他出手協助也能坐好。
一碗被熬的糊糊的粥跟著小桌板一起擺到腿上,沒讓自己碰上匙子,他笑嘻嘻地撈起一匙湊向自己。
「快些吃完吧,吃完可要換我了。」
因他這不懷好意的笑容而湧上雙頰的熱意,讓自己稍稍地拋開了方才憶起的那些過往。
發疼的記憶,自己無能為力,卻又無法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