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復如夢
波光倒影,近在咫尺,又似夢中遙遠。
『少爺?』
僕人的關心,彷彿透過水波傳來,既模糊又不清。
身子傳來隱隱的炙熱,就像要滲出汗水,卻動彈不得。
花了許久、許久,意識才回到了腦中,讓自己得以睜開眼睛。
『少爺,要扶您進屋休息嗎?』
『……』
不明白僕人面露的擔心,重新轉動了腦中的記憶,也挪著稍嫌乾澀的雙眼查看四周,直到自己握著作為繃帶的布條卻沒纏上的手映入眼簾。
『……我睡了很久嗎?』
緩緩吸了一口氣,讓這被豔陽曬熱的空氣滲進身子裡。
多半是看到自己還沒有太大動靜吧,僕人稍稍走上前,替自己遮去了些許炙熱的陽光。
『就一會,只是少爺纏著布到一半,突然就沒動靜了,小的擔心您才上前的。』
『……是嗎……我沒事,您先去忙吧。』
隨著吸進身子的空氣,視線與思緒也慢慢清晰。
沒有纏上布的肌膚底下,是許許多多被磨出的繭與傷痕,指頭的青紫伴著手臂上的斑駁,是自己早已習慣的風景。
『若有需要,請再召喚小的過來。』
僕人點點頭,緩緩退開了的同時,也往自己遺漏了眼裡的擔心。
『……』
試著想舉起手繼續將這纏到一半的布條纏好,才發現另隻手動彈不得,麻木間無法忽視的刺痛隨著自己方才的使勁逐漸明顯,連指尖也捲不起來的痛感,自己明白。
『都忘了這手折了呢……』
輕聲自嘲,掃過那被擱在簷廊邊的竹劍,樹梢傳來的蟬鳴洶湧,波濤再次帶離了自己的意識。
『今天的鍛鍊到此為止。』
厚實充滿威嚴的聲音,自己沒能抗拒,即使還想起身,明白那絕對不會被理會的結果、與因痠疼無法動彈的身子都實實地壓著自己。
『當家大人,要帶少爺進屋嗎?』
『他自個兒爬起來前,誰也不許妄動。』
漸漸遠去的聲音,令自己也將方才側耳傾聽的專注收回眼底。
『少爺沒事吧……』
『昨天也是這樣,聽說前天也是呢。』
『當家大人就這麼一個孩子,真捨得讓孩子吃苦啊。』
……紛亂的聲音。
如果自己再不有些行動,就得被迫一直聽見這些聲音了。
即使話語中也帶著憐憫,但自己就是不願聽見。
聽到沒有能力的自己,無法達成父親的期望的事實。
『少爺!……沒事吧?小的馬上就來!』
使勁撐起身體,明明還緊握著竹劍的手麻木到毫無知覺,但昨天已經這麼做過一次了,今天只能更熟練才行。
『……我沒事,你們退下吧。』
直到自己說出這句話,周身的紛擾才安靜了下來。
摸索著簷廊的方向,自己挪著腳步走向那必須稍稍使力才能躍上的檯面,好在自己最常待著的就是這塊地方了,縱使只能閉著眼,也能順利爬上這歇息之處。
扳著指頭將動彈不得的手與竹劍分開,握不住了的竹劍啪咚一聲掉回了地面,沒來的及攔住,自己的手懸在了半空。
『……』
在是否要跳下簷廊去撿拾竹劍,還是至少稍微歇息一會的猶豫間,自己就著這樣的姿態失去了意識。
在簷廊邊醒來時,太陽早已沒入了山頭。
過了用膳的時間,收拾乾淨的膳房沒有自己踏入的餘地。
勉強趕上了僕人熱好的水,忍著疼將身上的泥沙髒污洗淨,塗上僕人備好的藥膏與貼布後,換上乾淨的衣物回到房間。
『洗過身子了嗎?來讀這門課吧。』
母親已經在這裡等著了,今天得將昨天沒能讀完的課完成才行。
行了禮走上前,在桌前跪坐,投入了書本之中。
『此處若缺土,應配何物?』
『……火催……土入。』
含糊地回應了母親,在洗浴過的身子漸漸因著夜晚的涼意冷卻下來的同時,疲憊與飢餓的感覺讓自己沒法專心,書本上的字在眼裡跳晃著,即使拼命眨眼深呼吸也毫無幫助。
『母親……抱歉,我能歇息一會嗎?』
自己試著在視線完全暗下之前向母親提出請求,耳裡卻嗡嗡響著令自己聽不清母親的回應。
撐著身子的模糊意識中,感覺到母親站起身,緩步往房門外離開。
闔上拉門的同時,自己也往那些已經看不清的字裡倒去。
不知是幾更,草叢裡的蟲鳴也靜了,自己在被褥裡醒來。
因著不是還倒在几上、意識到有誰替自己挪進床褥而感到安心的同時,飢餓卻讓自己頭暈目眩。
在夜色中摸索著,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盡可能輕手輕腳地來到膳房外的井邊。
僕人們舀起的水在這裡曬著月光,不知道是遺忘了還是刻意留下,管不著那些的自己低下頭大口大口將水啜下肚,試著填滿那磨的發疼的胃,平復那些疲累留下的喘息。
……是何時開始的呢?
自己漸漸地追不上被父親與母親要求的事了。
沒了讚許自己、撫摸著頭頂的大手。
也不再有任憑自己撒嬌的懷抱與溫柔疼愛的話語。
即使用盡全身的氣力,自己也沒能少挨竹劍的一擊。
反覆地讀遍了課,試著應出了所有答案,陌生的書本卻總在下一刻出現在眼前。
沒有好好享用晚膳的時間,每天早起後,讀過了書便要與父親練習竹劍直到烈陽高照。
被打得疼的手發著抖,卻不得不緊握那幾乎要與自己同高的竹劍,抵擋住父親猛烈的攻勢,是唯一避免見到那失望的眼神的方法。
現在毫無招架之力的自己,是因為以前太過放縱了嗎?
沒能跟上的動作,轉瞬間就耗盡的氣力,是因為自己一直以來就沒有好好鍛練身子的關係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自己努力的不夠吧……
被狠狠擊倒,伏在地面動彈不得的自己,在疼痛與疲憊的壓迫中,想著的總是這樣的事情。
或許父親已經忍耐了不長進的自己很久,才特地花費時間與氣力鍛鍊自己。
若自己早幾年開始鍛鍊身子、修行劍術的話,現在是否就能不讓父親感到失望呢?
對劍術的繁多招式也記不好的自己,一定令父親感到難為了吧。
所以,才會放著自己獨自收拾這些結果,學著站起身吧。
自己只顧著想這些對事情沒有幫助的事,任憑烈陽曝曬,也緩不過身子的疼。
『院裡的藤花開了呢!』
冬去春來,初夏的腳步逐漸顯現,擦拭著鍛鍊後的竹劍的自己聽到僕人的話語,眨了眨眼,才記起那是何種情景。
是自己剛能伸手攀住最高的花串的時候,在母親的關照下玩得起勁的那塊地方。
是從自己開始這些訓練後,已經全忘了那在夏天也有嫩綠枝葉遮蔭的場所。
讀書,鍛鍊、在昏黃的天色中醒來,勉強趕上晚膳,洗浴身子後,在燭火尚未燃盡前多讀下一點書,沾上床褥後,再睜眼已是天明。
這樣的日子,自己已經過了快要一載。
不使盡全力就沒法做好每件事,所以自己連院子裡有些什麼也不看了,只記得秋風掃下的落葉總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但身子滾落地面時,軟綿厚實的葉毯又讓自己沒跌得那麼疼;冬天飄雪的日子,手總是僵的沒法好好控制竹劍的位置,也經常因為融雪滑倒,吃足了苦頭。
但自己還是有些長進的。
能保持意識攀上簷廊坐下歇息,能自個兒伸開手,將竹劍取下擺好,能在晚膳之前醒來,吃完那些自己總記不得的菜色後前去洗浴,在母親到訪之前回到房裡開始讀書。
僅是做到這些,自己就花了超過一個季節,至今也未能做得很好。
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吧,所以那溫暖的掌心與話語,也沒能回到自己身邊。
逐漸變得遙遠似夢的日子,也常以為那真是夢境。
是不肯努力的自己,妄自想像的,不屬於自己的一切。
…………
……
「醒了嗎?喝點藥湯吧。」
「……」
見到那窄小的天井時,自己腦中似乎也咕噥著諸如自己怎會睡在倉房之類的話語,但那張熟悉不過的面孔映入眼簾的同時,那現在所處的、所存於的時空,才緩緩甦醒。
「……睡暈了?也是啦,上次躺下以後,可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吶。」
有著青髮帶著黏膩笑容的身影湊上前,厚實的掌心在臉頰邊輕輕撫摸,順著自己額前的髮,令人放鬆。
最後的記憶好像在搭著列車回到帝都,在他的攙扶下返回書院。
在那之後呢?
啊……記起來了,自己過了一夜身子便滾燙到起不了身,就像被雪女凍住時著了的寒,在少了他的溫度暖和之下,才自身體裡滲出,令自己動彈不得。
「……今天不是夜巡的第一天……嗎……」
試著使勁想讓自己起身,但燥熱的身體卻沒能動彈。
身旁的他見狀,笑著伸出手將自己扶起,托在他的懷裡,撫著自己臉頰與髮際的手卻沒停下。
「著了風寒的人說什麼傻話呢?昨晚他們就說今天好好休息了呀。」
他的聲音帶了點笑意,將自己往他懷裡摟的緊了些。
溫暖與乾燥的布料觸感令自己眷戀,但迷濛中夢到的那些過往,卻讓自己僵硬地沒能好好放鬆下來。
至今仍一事無成的自己,被如此溫柔對待真的好嗎?
若父親知道這一切,也只會斥責自己不長進吧。
……自己到現在,還奢望父親的認同嗎?
一匙被吹涼的藥湯遞上前,自己習慣地張口喝下。
藥湯的苦味自己從幼時便熟悉無比,就算配著飯也能毫無窒礙地喝完。
稍稍挺起身坐好繼續喝著下一口,微溫的藥湯滑進喉嚨,伴著他的溫暖,好像也令身子舒服多了。
「之前著了風寒時都怎麼喝藥的吶?有人餵嗎?」
餵著自己似乎讓他激起了好奇,笑著詢問,卻沒忘了替自己將滑落差點沾上藥湯的額髮歸回耳後。
「怎麼可能。」
聽到他的疑問,自己低頭笑笑。
不說那些因為傷重而無法動彈、勞煩本家別院僕人餵藥的時候。
僅是著了風寒就有人餵藥湯的記憶,多半只存在於夢中吧。
那遙遠的……自己幾度懷疑過,卻不敢承認的夢。
「以後都讓我餵你吧。」
擱下匙子,他輕輕抬起自己的頭對上了視線。
如往常般黏膩的笑容裡,溫柔地映著自己。
……如此不長進的自己,被這麼對待是可以的嗎?
如果覺得疼,在那個地方,又有誰會在乎呢?
說自己狡猾也罷,只為著自己也罷,這全心對著自己的呵護,怎能不好好安放在心底珍惜呢?
「聽起來……真讓人放心呢……」
他滿意地笑著的時候,自己也一口一口喝完了藥湯。
貼回被褥底下準備歇息的時候,他又湊了上來,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額前。
「你呀,好像沒怎麼被人好好對待過呢。」
墜入睡意矇矓的自己大概笑了吧,握住了他的手,還來不及開口回應,混濁的夢便吞噬了自己。
『呼……』
拖著疲憊的腳步在夜色中走向水井,飢腸轆轆的身子讓自己寸步難行。
遠遠地看到裝了水的桶子而開心的同時,目光卻被擱在井邊的小小物品吸引了。
『……』
那是彷彿還不可思議地溫熱著,被握的紮實的飯糰。
墊著乾淨的葉子,悄悄地擱在井緣,自己必定會察覺到的地方。
是某個明白自己難處的人,留下的心意。
在冷涼的深夜裡,吃著連是誰做的也不知道的飯糰,飢腸轆轆的身子得到了撫慰,手腳也稍稍恢復了氣力。
自己確實……因為這番心意,而再次站了起來,支撐著自己……直到不得不離開那座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