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無歸處
若心無底,百步泥濘。
自己明明知道。
他對自己是認真的,並未因為從前愛過其他人而有分毫動搖。
自己竟也這樣默默接受了,只以慚愧去掩蓋自己並未付出的事實。
貪著心,侵奪著他心底深藏的那些,試圖染指那唯一僅有的美好。
這樣的自己真的配得上他給予的一切嗎?
幼時接受了父母的教誨,自己知道了養育之恩。
沒有能力回報,感到慚愧的同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接受這些。
對於無力完成的事,自己總是杵在了原地,任憑身旁的人們一個個放棄自己,明明逃避了面對,卻欺騙自己這是沒辦法的事。
努力去追求誰的認同,承認付出而能獲得的喜愛之類的事,是自己至今也不敢去想的。
只要想起為何這樣的自己有人願意付出、願意給予關心,就覺得難以忍受。
自己什麼也拿不出來,也沒法生出有所價值的東西,來補償那些因為給予了自己而失去的部分。
每每意識到這點,那「對方總有一天就會離去」的想法,就無法避免地佔滿了腦海。
「好開心哦!第一次跟蝶蝶老師一起到帝都來!」
腳步輕盈,雖然仍須穿著六生制服,但女同學依舊透露著滿臉興奮的神情。
「是以校外見習的名義申請的,回去還得寫報告呢,多留心點能寫的事吧。」
「那有什麼難的!不懂的事,蝶蝶老師也會解答的吧!」
女同學忍不住開心地在街上轉了一圈,看起來洋溢著喜悅的模樣,讓自己幾乎無法接受這一切與自己有關。
跟自己一同出遊是這麼令人開心的事嗎?
那只是因為,學生並不知道自己糟糕的一面而已吧。
只要明白自己的不堪,多半都會因此感到失望而離去,沒有離開的人,自己也愧於面對他們。
即使臉上掛著笑容,故作輕鬆,卻怎樣都藏不住心底這些瑣碎。
本應是這樣的,卻在身旁的他一次一次略帶強勢的要求裡,開始以為自己並非如此,而漸漸遺忘了那些。
彷彿身旁的他能包容自己所有的過錯,容許自己的不長進。
……自己根本沒有做過能夠好好回饋給他的事。
「蝶蝶老師!這是什麼?」
女同學的聲音將自己從浮沉的思緒中拉回神,趨前觀看那嬌小指尖的前方,是一排排擺在攤位上,似是以牛骨製成的髮簪與藝品。
「這應該是髮簪吧……這邊的看起來像是指壓板,像這樣用來壓穴道時會比較輕鬆。」
「啊!是養生課說過的那個吧,原來會像這樣在街上賣啊……」
女同學笑著在攤位老闆的允諾下拿起髮簪一一檢視,自己也隨意將視線停留在攤位上,直到眼角餘光飄進了女同學的手勢。
「……怎麼了嗎?」
女同學的手裡正拿著一只雙叉髮簪,對著自己比劃,聽到詢問的同時,那張小臉才自髮簪後探出,揚起微笑。
「蝶蝶老師之前頭上不是都有個髮簪嗎?現在看不見,有些不習慣呢。」
「……是嗎。」
沒想過學生竟會如此仔細地觀察自己,因此感到汗顏的同時,也多往攤位上掃了幾眼。
「蝶蝶老師,要買一根嗎?」
「現在的長度用不太上髮簪呢。」
「這樣啊……但只是簪著,我也覺得那樣的蝶蝶老師很好看哦!」
「……」
自己幾乎要擠不出一句話來回應這股期待。
「今天真的很開心!跟著蝶蝶老師學到了好多呢!」
走在街上一來一往的閒談,偶爾為學生解答了那淺顯的疑問,也在書店裡買了適合研讀的書本,在第一次去的喫茶店裡用了餐……女同學臉上一直都洋溢著開心興奮的模樣,彷彿這一切都回應了她的期待。
返回了書院門外,女同學對自己這麼說著,看著自己的眼裡彷彿還染著那股愉快的心情。
「福原同學有這麼覺得的話就太好了。」
聽到自己的回應,女同學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卻跟著鬆懈了下來,在盈過山頭的夕陽裡,看起來有些憂傷。
「……怎麼了嗎?」
怕是自己疏忽了什麼,又難以忽視自己心底那股莫名升起的愧疚,開口詢問,卻只見到女同學搖了搖頭。
「蝶蝶老師,我能向您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嗎?」
「……請說吧。」
即使女同學臉上的神情已經與稍早在帝都裡、甚至是平時相處的模樣有顯著的不同,自己也不敢去想像那猶豫的雙唇裡,會道出怎樣的疑問。
「……」
沉默了好一會,就像在挑揀著能開口托出的話語,令自己熟悉、在女同學臉上卻罕有的神情,也讓自己耐著心多等了這一會。
「蝶蝶老師……您記得,我的名字嗎?」
聽到這與預期不同的問題,自己下意識愣了一會,直到發現女同學漸漸低垂失去光芒的視線,才趕緊回過神應了她:
「福原內子。」
就像夏日夜晚被點起了的線香花火,女同學的臉上輕輕綻出笑容,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向了書院大門。
「……沒有答錯吧?」
女同學笑著搖搖頭,抱緊了手裡被新聞紙包起的書本,才轉頭看了看自己。
「今天,非常謝謝蝶蝶老師,明天的課程,還要請您多多指教了,報告內子也會好好寫的!」
沒等自己回應,女同學便走進大門,接著逐漸加快了腳步,消失在黃昏與建築拉出的陰影之中,徒留自己立在原地。
「……」
即使女同學什麼也沒有表示,自己也明白,若她曾向自己表達過心意,自己也肯定、沒有好好地接住吧。
向書院報告歸來的事,簽好了外出返回的文件,在傍晚變得安靜的走廊裡緩緩前進。
自己什麼也沒有準備,當然也沒有得到任何成果。
甚至沒有察覺他人對自己的心思,而有所回應。
明明不是什麼都不懂,卻一點該有的作為都沒有。
甚至讓對方諒解了自己。
忍不住停下腳步,抬起頭深吸了一口這嚴冬未退的冷涼。
「……我真沒用。」
就連這番話語也沒有勇氣對誰人托出。
「回來啦?」
打開研究室的門,那令自己安心的身影依舊橫躺在榻榻米上,黑暗中閃爍著的視線,卻又讓自己忍不住慚愧低下了頭。
「我能開燈嗎?」
他笑著輕哼了聲,沒有回應自己,任由自己走向燈下扯了開關。
點著的燈漸漸明亮,映射著他的青髮,閃爍著點點星光。
不說這奇異卻美麗的毛髮,他深遂的輪廓以至嘴角迷人的弧度,到那深不見底卻滿溢溫柔的眼裡,都讓自己難以移開視線。
但若誰人詢問自己「他與你有何關係?」自己恐怕什麼也答不出來吧。
明明只要什麼也不想,就能輕鬆地感受他給予的溫度。
只要願意靠近,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擁入懷裡。
只要不去思考自己是多麼不堪的一個人的話,與他相處,確實是一件愉快又安穩的事。
然而自己就連為何能得到他的喜愛,也摸不著底。
只因為他喜歡自己身上那自己都無法嗅出的香氣嗎?
只因為,自己能讓他盡情地品嘗到想要的那些肌膚之親嗎?
自己是個毫無吸引他人之處的人,就連現在,也說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值得讓他給予一句溫柔話語的理由。
「……為什麼願意喜歡我呢?」
忍不住說出了這番話,卻不敢奢求他的回應。
跪坐在他面前,卻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試著吸進空氣,卻沒能讓思緒變得清晰。
「那你呢?」
眼前的他只是輕輕地反問了自己,就讓自己陷入了為何他願意傾聽自己的問題,還替自己想著緩妥的方法,而感到喪氣。
不特別也不突出,走一步算一步,時常逃避面對問題,也缺乏該有的勇氣。
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值得讓誰付出時間的人。
咬著牙,明明知道眼前的事實不是如此。
他確實說過許多愛護著自己的話語,也不是開著玩笑地說自己的好。
若自己否認了被喜愛這件事的話,也同時在否認了他的選擇、以至於他的價值吧?
只有這件事,自己無法接受。
「……發現到的時候,光是能夠跟你說話,就讓我覺得好開心,覺得就算只是你的所有物,能待在你身旁,就讓我感到安心……明明我什麼也不明白,卻不想放開這些。」
「我以為這就是『喜歡』……但這樣就足夠了嗎?」
即使回想先前那參雜著苦痛與幸福的時候,自己也找不到一個足以說服自己能夠「喜歡他」的理由。
要做到怎樣才能夠自稱喜歡對方呢?自己是不是只因為他給予了自己會感到開心的事,貪戀著這些好,就認為自己喜歡他呢?
……那位女同學,也是如此嗎?
「今天,那女孩一直說他很開心,臉上總掛著笑容,哪怕我回的一點也不夠好。」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願意這麼做,就算感覺開心,我卻不能喜歡她,甚至無法以同等的態度對待她。」
自顧自地說起了想到的事,眼前的他卻也沒有移開視線,彷彿他想聽到的才是這些。
「我很害怕……我真的能夠喜歡你嗎?我什麼也給不了你……沒辦法像你那樣給出鼓勵的話,也沒有足夠的智慧能夠引導對方。」
「我甚至連一個女孩的心意也沒能察覺……你真的……不是因為不想傷害我,才說也……喜歡我……嗎……」
明明不是該喪氣的時候,他也明明一句責難也沒有,自己也沒有受到半分委屈,卻忍不住眼眶湧現的溫熱。
「為什麼?我不明白……被誰喜歡這種事,怎麼會是我?」
「……哪裡值得?……不覺得浪費了時間嗎?……」
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如果他也是認真的,自己說的話就是在質疑他了,但他若是認真的,自己也只是在向他索討著自己不願面對、不願意承認的那些罷了。
想要被安慰,即使自己一事無成。
想要被承認,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承認他人。
「……對不起。」
明明只要繼續假裝被他喜愛就好了。
自己卻連這點也做得不好。
沉浸在被他喜愛的喜悅中,想著那些開心令人期盼的未來,好像如此自己就不是那差勁的人。
明明什麼也沒能做好,明明令那麼多人失望了。
明明覺得不應該被喜愛,卻還接受了那些溫柔目光。
就算現在他受不了自己的頹喪而起身離去,自己肯定也只會杵在這裡哭喪著臉吧。
即使自己想試著拉住離去的誰,也說不出要對方留下的理由。
憑什麼呢?
憑自己能做到的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嗎?
就憑自己這附身體嗎?
自己該用什麼理由去讓他人願意留在自己身旁呢?
即使給予自己溫柔,不知足的自己卻只會貪求更多,甚至連那寶貴的過往也想奪去。
還有比自己更糟糕的人了嗎?
「對不起……讓我自己,靜一靜。」
眼前被他起身的陰影壟罩的同時,自己還是說著這樣逃避著的話語。
除了逃避,自己什麼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