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虛懷鳴光
數著日子,直到步出了松之內,與往復的差異,也僅是少了一句問候。
「這麼大清早的。」
耳際傳來屬於他,模模糊糊的聲音。
被褥被輕輕抬起,布料窸窣移動的聲音,包圍著自己的溫暖漸漸離開,卻殘留了些許在了被褥裡。
輕緩的腳步,拉門被緩緩推開的聲響,細小的如同漂越水面的石子。
「啊,是鬼先生啊,早上好~」
細嫩又帶著活力的聲音,一日過去仍有些陌生。
「幹啥,終於要走了嗎?」
他略帶不滿地哼了一聲,卻惹來對面一陣窸窣笑意。
「嗯……兄長,還在睡嗎?」
細微的布料摩擦聲與挪動手腳的聲響,讓自己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小腦袋探頭看進房裡的模樣。
「可別吵醒他,要不吃了你。」
回應他的笑聲顯得更輕快了。
「看到鬼先生這麼寶貝兄長,我就放心了。」
他沒有回應這番話,但自己卻能想像到他瞇起視線,用眼神道出這是如何理所當然的答案。
空氣頓了一頓,那略顯陌生的聲音才再度揚起。
「……我從小就很少見過兄長,算起來大概連十次也沒有吧。」
細嫩的聲音彷彿怕吵醒了誰而輕輕壓低了音量,但在這沉靜的早晨裡,或許只有飄落的雪聲能遮上他的話語。
「每次見到兄長時,兄長總是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明明他自己在六生這裡那麼辛苦……我卻待在本家過著舒服的日子,即使如此,兄長也從未對我表示過不耐煩或厭惡……好像我們……只是普通的兄弟,住在同個屋簷下。」
細細絮語,說的卻是自己從未想過、也不敢探問的事。
「我總是在想,兄長是多麼溫柔的人啊……不論父親對他如何冷淡,總令他露出受傷的神情,面對我的時候,兄長眼裡卻一絲憎恨也沒有……」
吁了口氣,太過細微,不知道是誰。
「兄長,不覺得是我搶走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嗎?明明我比較小,卻要繼承這個家,兄長只能一個人留在六生……這件事,我怎麼想都不對,但兄長卻沒有吐過一句弱言。」
「家裡年長的僕人常告訴我兄長是多麼好的一個人,跟我一樣大的時候,就懂得照顧與關心他們這些僕人……對身旁的每個人都那麼溫柔,也總是不放棄鍛鍊自己……」
細聲地嘆息,彷彿那稚嫩的聲音也顯得滄桑。
「父親,根本沒有明白兄長是多麼努力的人。」
……
自己是想轉過身埋進枕裡,避免再聽下去的。
但一夜過後動彈不得痠疼的身子卻沒能聽自己使喚。
自己一直是不願意聽見任何關於讚許自己的話語的。
哪怕是多麼肯定的事實,也無法接受。
即使弟弟這麼認為,他也只是聽到僕人們記著的那些好事吧。
他所不明白的,自己有多麼無能的事實,沒有人告訴他。
自己前往六生,僅只是因為自己毫無作為,不值一提罷了。
與自幼便因為優異的能力得到讚許,而能繼承本家的弟弟,是完全不同的。
這些事情,是即使鮮少回到本家,僅憑父親的書信、以及僕人們的耳語都能明瞭的事。
人的才能在生下來就被決定了。
即使努力也無法突破的那些,正是終其一生都必須背負的枷鎖。
有多少能力而居於何處,別去征討不可能屬於自己的那些,正是自己在不斷地探手與撲空之中,漸漸明白了的事。
若能認分地為了有能力的誰做上鋪墊,或許也是一種盡力而為吧。
「如果是兄長能接替本家的話,那裡的氣氛一定會與現在不同,大家都能非常開心吧。」
弟弟天真的話語令自己忍不住揪緊了心。
不是這樣的。
自己連與誰人相處都費盡全力也沒能做好。
總是在悔恨中深深地感到自己的不足。
自己不是如同弟弟所說的那樣,能讓一切好轉的人。
「如果兄長能回到本家就好了……」
想像弟弟臉上的神情,與深怕弟弟再這麼說下去的掙扎,讓寂靜的空氣彷彿過得像一年那麼緩慢。
「那與我何干呀。」
沉默了好一會,他的聲音才有些漫不經心地傳來。
自己幾乎要能想像出他慵懶地靠向門框,甚至伸起小指掏掏耳朵的模樣。
「本家什麼的,不正是你這小鬼能做的事嗎?」
「他努不努力,有哪些委屈,跟我如何待他無關吧。」
「人類就是會為這種小事糾結的生物吶。」
「……」
弟弟短促地吸了口氣,好像要開口說話,卻又沉寂了下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說了這麼多,我也是沒能讓兄長過好日子的人啊。」
弟弟緩緩道出了這番話的同時,自己終於忍不住,試著發出了聲輕咳。
「哎呀,看來是被我們吵醒了呢。」
他的聲音隨著回過頭的幅度變得清晰,自己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即使想起身,身子卻百般要自己放鬆下來休息,當然他也是。
「……那我就不打擾了,車很快就要來了,得快去搭車呢。」
「鬼先生,雖然這麼說不能算我的本意,但兄長就拜託你了。」
「小鬼囉嗦什麼,就算你行我也不會交給你。」
隨著他輕哼,細嫩的笑聲傳來,好像還細細地說了些什麼,自己沒能聽見。
輕微的腳步聲,在逐漸升起的朝陽裡,沿著走廊遠去。
再度睜眼時,房間已經被冬日鮮見的溫暖陽光包圍了。
遮擋了些許光線,屬於他的掌心緩緩靠近,輕撫著自己的額前與臉。
「不睡了?」
他的聲音低緩,帶著柔柔的溫度,令自己忍不住闔起雙眼。
「……什麼時辰了?」
「等會要用午飯了吶。」
「……」
即使聽到這番話語的同時,肚子也像聽懂似地轉動了起來。
但這股包圍自己的溫度,卻令自己不想動彈。
向前鑽了鑽身子,任憑他伸手擁入懷裡。
「你弟弟回去了。」
自己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他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呢。」
「……」
即使自己覺得他多半知道自己聽過了那些,卻也對他提起這點,感到有些……被探問的竊喜。
他會好奇自己的事嗎?對自己那些無所作為的過往,想知曉嗎?
即使他從未直白地要自己說出口,僅是一丁點地旁敲側擊,令自己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想知道這些。
他若是知道了自己不堪的那些,會不會感到失望呢?
自己不敢見著那可能的結果,默默地收拾了方才升起的期待。
「……都是不值一提的事吧。」
埋在他懷裡輕聲回應,任憑他輕撫腦後,將髮絲一縷一縷歸回枕邊。
「不喜歡嗎?」
「……」
昨晚好像才有過這種對話呢。
「都是些丟臉的事。」
想改變這番對答的結果,自己按耐著心頭那隱隱不安,故作輕鬆地回了他。
「丟臉的事更要讓我知道吧?」
「……」
都忘了他才不管自己丟不丟臉。
「……太多了,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
「那就從你回去見到弟弟的時候開始吧。」
那該如何啟齒呢?
忍不住閉起了眼,就著被整理過清爽的身子更貼近了他一些。
「那時候我已經在六生,不懂得跟同學相處,所以上課要採的藥草不見了,只能再上山去摘。」
「……天氣很冷,我沒摘完就倒在山上……讓直丁們帶了回來。」
即使自己說了這麼多也沒說到關於弟弟的事,但他溫暖的懷抱卻未有一絲變化。
但,接下來的事,自己如何也想不出該怎麼開口。
面對自己開口卻說不下去的沉默,他僅是將自己的身子自被褥中緩緩拉起,直到能與他齊平視線。
「不開心的地方不說也沒關係。」
他緩緩靠上了額前,緊貼的溫度令自己的雙唇開開闔闔,掙扎不出一個字來。
若自己不開口的話,他是無法明白的。
存於人心之間的屏障,即使身子貼的這麼近,也無法因此明瞭。
「……我回到了本家,見到了父親。」
忍不住閉起眼,彷彿這樣就能多用上些力氣。
「父親問我為何回來,我應該……待在六生……然後……」
「弟弟的母親抱著他出現了,父親……很喜歡他的樣子,也喜歡弟弟的母親……」
「父親看著他們的時候,看起來好溫柔,好開心……」
「那個時候,我明白……那已經、不是……我……我……」
意識到呼吸的急促,自己忍不住抓緊了他的袖擺。
溫熱的液體沒能控制地自眼眶滲出,啊啊……已經那麼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嗎?為什麼自己還會因此感到難受呢?
每一次回到本家,期盼的心總是被重重摔落地面,散成一片。
明明知道不會被接住的,卻硬要將那些期盼交到了空無一物之處,任憑那些期盼落地。
每當自己在難受裡收拾那些散片的時候,總會告誡自己切莫再去期盼,若再發生,全都是自找的,不能怪誰。
但……明明知道如此,身旁誰也無法逗留的時光裡,自己卻總在傷了心以後,再度踏上本家的門前。
自己在追尋著什麼呢?
哪也碰不著,留不下的腳步,翻來覆去,縱使明白走入門內也只是再度傷心,自己卻一次又一次地踏進了這裡。
即使傷心,自己卻能在此逗留片刻,就算是欺騙自己也好,自己不是無處可去……僅只是如此虛假地說服自己,也讓自己踱步至今。
「……」
不論怎樣掙扎都說不出一個字的雙唇,在他溫暖的指腹輕輕掠過後,貼上了屬於他的溫度。
漸漸包圍自己的,手裡緊抓住的那些,清楚地令自己無法繼續沉浸在那些悲傷的過往。
「你會一直在我身旁嗎……」
自己忍不住顫抖的舌尖,低聲向他索求著承諾。
他輕聲笑了,柔軟的雙唇貼上了自己的額前。
「你怎麼可能甩開我呢。」
「……」
明明眼裡還濕潤著,自己卻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哪怕明天、明天以後,自己依然會遇上那些令人難受的事。
但有他在的話……或許,自己也能比從前孤身一人的每一刻都要來的有勇氣面對那些吧?
因為自己明白,即使失去氣力倒下之時,也有一雙手能穩穩接住自己。
或在那之前便已如此。
「雖然正月三日已經過了,等會還是與我一起去參拜吧。」
「嗯哼,這麼快就想辦神前式了啊?」
「這樣想的話,得小心神明不讓你走過鳥居呢。」
「哼,他要是珍惜鳥居就別攔我了。」
「……噗哧、」
忍不住脫口而出,不擅長地笑出了聲,即使感到羞赧,卻是自己久違地發自內心的真意。
如果自己還懷有期盼的力氣,就再一次期盼吧。
期盼眼前的這一切能是永遠,直到最後一次闔上雙眼,這股溫度,也能在那一刻伴隨左右。
-新年篇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