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之內
小福雖微,雨露均霑。
松之內即將結束的時候,收到了廚房分來的年糕。
「真的可以嗎?讓我們敲這個。」
有些緊張地握著手裡的大槌,那總是熱心的女同學邊保持槌子別鬆手落了,邊再次確認,彷彿這大任就與槌子一般沉重。
「廚房那裡給來的,你們沒有回老家也很難吃到吧。」
「對呀,這可是老師給的機會呢,還不把握?」
自己的話才剛說完,簷廊邊也傳來了屬於女性溫柔婉約的聲音,忍不住回過頭,穿著一席迎合新年期間的華麗衣裳,眼裡卻透露著自己熟悉無比的戲謔,那女性身姿正是自己的式神——示於人前的模樣。
「……」
女同學看了他好一會,才將視線轉回眼前巨大的年糕,放了半個師走,表皮也被寒冬凍裂了,但裡頭還嚴實著,不使點勁恐怕很難破開吧。
「哈啊!」
女同學穩穩地舉起了大槌,迅速往年糕的中心落下,碰上年糕時巧妙地鬆開了手柄,避免手腕被傳來的震動給傷了。
這些活動身體的細節,多少也是自己經年累月教導的結果,即使總是不願去思考自己有了那些成就,但僅是看到學生們能因為熟悉指導而護著了身子,便打從心底感到安慰。
「內子好厲害!一下就破開了!」
「這幾塊再敲小一點吧!」
圍觀的學生們看到年糕被順利碎成了幾大塊,興奮地走了上來幫忙分揀,也有人負責將還需要再破得更小的大塊年糕搬來,和樂的景象,讓人感受到新年無處可歸的學生們彼此像家人一樣的情誼。
「看我的!哈啊!」
在一槌子一槌子的努力下,年糕都被破成了拳頭大小的碎塊,學生們一一拾起了年糕,放進竹簍後交給了自己。
「大家先在訓練場活動一下身子吧。」
拿著竹簍交代了學生們,自己轉過身與簷廊邊的他對上視線。
「看來能煮上一大鍋呢。」
媚人的身姿站起來也比自己矮了一個頭,輕輕挨近身旁,傾著頭看向了身後,卻在自己好奇地想回頭確認時拉走了自己。
「你真的很擅長料理呢。」
雖然只在新年著上風寒時吃過一些他做的粥,但眼前不斷鑽進鼻腔的香氣,還是令自己開始感覺飢腸轆轆。
「只是全放進一鍋的東西而已。」
穿著自己向廚房大媽們借來的圍裙,那女性身姿輕巧地將手裡的試味碟子遞來,卻沒准自己伸手去接,不得已,只能稍稍彎下身子往碟子裡啜了一口。
「我覺得味道挺好的,同學們應該會喜歡。」
「那還用說。」
他輕笑了聲,回過頭將方才自己戰戰兢兢切完,在這季節相對珍貴的葉菜放進鍋內,不一會,香味撲鼻的年糕湯便完成了。
「叫學生們過來吧,可要趁熱吃才好。」
聽他說著貼心的話,自己卻反而有些不習慣,多看了他一眼,卻對上他帶著笑意的視線。
「這樣我才能趁熱享用你呀。」
就像預料到了自己的反應,他忍不住笑出聲,即使仍是女性溫婉的聲音,自己也像被他厚實的手輕撫身子般地沒法忍住肌膚上的疙瘩。
「……回去之前可別亂來。」
就著發燙的臉頰嘀咕了一句,顯然也止不住他的笑意。
「那人類女孩似乎喜歡你呢。」
因著這句話睜開眼,傍晚過後,疲累的身子不知不覺就在他懷裡睡去,醒來時早已在單人隔間的浴桶,被仔細地擱在他臂膀裡了。
睡著的自己沒能幫忙熱上浴池的水,但他顯然也掌握了不少訣竅,例如使喚路上見到的直丁燒柴或是從大浴池取水之類令自己懷上愧疚的事。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自己預先製作了足以注入充足靈力的符咒在房間裡備著,但每次見到那符咒短少,總令自己興起該好好鍛練到至少別讓他用上這些符咒的想法。
「……此話怎說?」
溫暖的水與飄散的蒸氣,他炙熱的胸膛,都令自己不想起身。
中午吃過熱呼呼的年糕湯,也令自己感覺舒服與懷念,若是以往的新年此時,自己多半也只會到帝都飯館隨便解決一餐吧。
誰人特地為了自己製作料理之類的事,並不屬於自己能夠擁有。
「你沒發現嗎?真是遲鈍。」
「……我不擅長注意沒想過的事。」
「難怪一直不懂我對你的一番心意啊。」
「……」
說到自己愧疚的點上,他輕聲笑了笑,將自己的身子拉起轉過半圈,讓自己能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也更方便他那管不住的手恣意遊走。
「她還小,身旁沒有能夠依靠的大人,才會誤會吧。」
「那誰該替那女孩解開誤會吶?」
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卻被他的指頭箝住了下顎,湊上前來奪走了自己的呼吸。
下意識想掙扎,腦後卻也被他按得緊,比起無謂的掙扎,試著在他留給自己的短暫時間裡吸進空氣或許更實在……
掙扎得累而忍不住想閉上眼的時候,他卻鬆開了自己,唇下的尖牙映著搖曳水面的粼粼,輕聲告誡著自己:
「若你不好好處理,這事便歸我了。」
自己又忘了,他總是認真的。
……遮擋視線的大雪,微微自四周滲進身子裡的凍寒。
意識到此的同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緊接著,那棟自己僅見過一次,卻又不斷在腦中反覆回憶的木屋出現在了眼前。
明明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卻忍不住踏足了這裡。
感受到心底揚起的羞愧,責備著自己的貪心。
這是他——現在名為「琉璃」的他,作為人類時最後的居所。
是自己無法觸碰,也不該涉及的,遙遠的過往。
『……』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呢?
若說是受他的影響,低頭所見的身形卻與他相距甚大。
不說是那他曾經所愛的身影,自己反而覺得這映入眼裡的手腳以至服裝,都更令自己感到熟悉。
……為什麼呢?
自己對那段只屬於他與他的愛人,無法觸及的過往,也起了貪念嗎?
下意識地責備自己竟想將腦中的妄念化為夢境的同時,四週的寒風刺骨也讓自己不得不再次驅策腳步,向前一探這虛妄的夢究竟想喚來些什麼。
『是迷路了嗎?請進來暖暖身子吧!』
前來應門的是自己熟悉又不熟悉的身影,那面容清秀的男子已留著垂至耳下的額髮,就著那片段的記憶,自己能猜想這已經是他們一同生活的幾個季節後了。
——也是即將跨不過的那個新年的時候。
『原來是陰陽師大人……抱歉,這裡沒什麼好招待的,若合口味的話,請儘管享用。』
脫下被雪浸濕的外衣,在火爐邊暖著身子,招呼自己的一直是那溫柔和藹的男子,即使閒談了幾句,也未能見到坐在角落整理剝製獸皮的他搭上一句話。
對呢,原本的他,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
『陰陽師大人,請用這塊被子與枕頭吧,整晚爐火都不會熄的,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呢。』
臨睡前,男子搬來了一條獸皮毯子與用草梗編織的枕頭給自己,這深山裡自然不會有為訪客準備的寢具了,所以看著他們擠進同一條被子而感覺愧疚的同時,自己也儼然想起了什麼,而害怕起閉上雙眼卻仍無法離開這夢境。
隨之而來,一片寂靜裡的黑暗,還是多少令自己安心了些。
『看來這風雪一兩天不會停呢……不過請別擔心,我們已經決定好,陰陽師大人能待到風雪停了再離開的!只是這兒地方小,還要請您多多擔待……』
男子臉上露出真誠自然的笑臉,與一旁板著臉嚴肅的他顯然是個對比。
即使如此,自己仍在那怎樣也看得不清晰的視線裡,多往他臉上停留了一會。
『陰陽師大人是要到山下的城鎮嗎?那可能得再走好一段路才行呢,等天氣放晴再離開比較好。』
在火爐邊吃著烤熟的番薯,擴散在嘴裡的甜味也讓男子朝他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那是自己永遠學不來的事。
夜半醒來,沒能避免地聽見的,屬於他們親密充滿愛意的細碎聲響,令自己怎樣也無法動彈。
心好像被誰人握緊,漸漸地揪在了一起。
明明知道這是怎樣都不會改變的過往,為什麼自己卻如此貪求著知曉更多呢?
這僅僅只是個夢,如同過往的每一次,是自己妄自猜測,堆積著癡想的結果。
即使如此,那難以忽視的愛語,卻令自己再次想藉著黑暗自夢境裡離去。
『風雪好像變小許多了呢!說不定午後就能放晴了,下山的話時間正好。』
早飯吃的比前兩天都要多了點的男子笑著看看窗外變得明亮的光線,一夜沒能睡去的自己,攀附的思緒令自己只是點了點頭,多半連試著露出笑容都辦不到吧。
風雪真如男子所說在午後漸漸退去了,趁著放晴趕緊將毯子拿出去曬的同時,男子也說著要去川邊洗衣,順道送自己一程,而邀著自己離開。
忙著劈柴的他並沒有對自己有任何表示,也罷,畢竟自己並不熟悉這樣的他,而他也是。
收拾了隨身的物品跟著男子一起來到川邊,即使是接近新年的嚴寒時節,這條川水也沒有凍結,令人驚奇。
『這上游好像有溫泉呢,所以冬天水也不會結冰,不過他說那溫泉太燙了,不能下去泡就是。』
男子笑著回答了自己眼裡的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提到他的同時,男子臉上洋溢著幸福,耀眼無比。
……為什麼呢?自己會夢到這些事。
這些是自己虛妄的想像嗎?
僅只是想像,貧乏的自己真能夠想出這些嗎?
還是在這書院之中,有其他足以影響自己的存在嗎?
自己怎麼想也沒能想到其他可能,或任何緣由。
彷彿是一場奇妙的鬧劇,卻又無法忽視地真實。
就像過去的某時某刻,自己真的在此地駐留了三日。
握緊了手,向前一步踏足了男子身旁。
緊接而來,這口中說出的話語,卻令自己詫異。
『陰陽師大人……您說,要替我,占卜?』